「怎麼到台灣工作,手都沒了?」
移工、版畫與他們的故事(一)

2020/02/10
苦勞網特約記者

2018年底,在台移工突破70萬人,在家庭、醫院、工廠與遠洋海上,長年在台灣付出,待遇卻始終缺乏保障。這些外籍移工受困於私人仲介的層層剝削、不得自由轉換雇主以及被排除於《勞基法》外等規定,不斷遭遇制度性的暴力,人在其中,卻只能祈求「遇到好台灣人」的幸運。

在移工庇護中心裡頭,多是遭遇到性騷擾、性侵、工傷,或者突襲關廠、勞資關係嚴重破裂,而無法繼續住在原本雇主家庭、工廠宿舍的移工;他們暫時於此休息,等待協調會、訴訟結果以及下一份工作。2019年移工大遊行前夕,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與「印刻部」共同舉辦了「移工版畫工作坊」,偕同多名庇護中心的移工們創作出二十多幅版畫,眾人並將這些作品合印成「你選購我們但我們也是人」的大型版畫橫幅。

這系列報導中,記者採訪了這些創作出獨一無二的版畫的移工,記錄他們的生命故事。

在移工大遊行中亮相的版畫橫幅。(攝影:唐佐欣)

阿河:「媽媽很難過,說怎麼來台灣,手都沒了?」

42歲的黃春河與34歲的范伯重在庇護中心中互稱兄弟,兩人走得近,因為同來自越南義安省,也同在台灣遭遇工傷,阿河是哥哥,阿重是弟弟。

五年前,阿河四處向親戚朋友借錢,也才只夠他一人來到台灣工作。沒想到,在沖床工廠一次事故中,他失去了大半隻手。手沒了,回越南要如何再工作?雇主卻將事故責任推得乾淨,說是「工人自己不小心」,堅持只賠償16萬。阿河無法接受,於是開始訴訟,至今三年過去,他仍拿不到賠償返鄉,只能日復一日在庇護中心等待訴訟的賠償結果。對阿河來說最困難的是,本來出國工作是為了賺錢,讓家裡可以養鴨做生意,如今在異鄉斷了手,反而成了家裡的負擔。

要怎麼回去面對家人?何時才能拿到合理的賠償?工傷過後,媽媽每晚打來哭泣,「怎麼來台灣,手都沒了?」

越南移工阿河在沖床工廠一次事故中,失去了大半隻手。(攝影:唐佐欣)

阿重:「老婆說分開太久,想分手」

阿重三年前來到台灣,在沖床工廠才工作五個月,手卻在一次工傷意外變形了。終生變形的手,雇主卻只願拿出10萬賠償金。他說,其實每台機器都有裝置安全措施,可是為了提升產出效率,從來沒開啟過,間接導致事故發生。

「弟弟的手骨頭都爛掉了...」阿河說,他們兩個晚上睡覺其實都會痛到睡不著,必須要按摩止痛;而事故發生的場景,也不時在噩夢中潛伏、攻擊兩兄弟。現在,阿重仍在復健的長路,雇主也已經要求他必須重回工廠上班了,否則雇主跟勞保局都得以終止針對工傷者的薪資給付(各佔30%、70%)。

不過,阿重要怎麼做呢?他知道他尚未償還完來台的17萬仲介費債務,只是一見到原本崗位的機器,他就忍不住感到害怕。工傷之後,最讓他痛苦的是,太太說分開太久,想分手。

阿重因為工傷意外終生變形的手。(攝影:唐佐欣)

Sally:「我現在有很多煩惱,煩惱工作、煩惱小孩、煩惱我的手術費...

46歲的Sally是來自菲律賓的家庭看護工,在雇主家中爬高清掃時跌落,嚴重到需要動韌帶手術,雇主卻說是Sally「自己不小心,要告去告」,不給付任何醫療費;仲介則說,「她來台灣前就跛腳了」。由於她是不受《勞基法》保障的家庭看護工,因此工傷期間無法領有勞保保障的原領薪資,也難以自行舉證向雇主提告求償。

「TIWA是唯一幫忙的」,受傷後,她曾向仲介求助,仲介卻很生氣──因為自己不再是可以工作的移工了。在談及兩個小孩時,她忍不住掉下眼淚而中斷訪問;一旁的同鄉則向我們解釋,「因為Sally的丈夫不幫忙照顧小孩,所以她必須非常、非常認真工作。現在受傷了,沒有工作,就沒辦法付得出小孩學費。」想家,想孩子,卻只能在庇護中心等候手術以及漫長的復健,「我想離開、回家鄉,但我怎麼能離開?」

Sally講到在家鄉的小孩便忍不住落淚。(攝影:唐佐欣)

即使移工都受制於私人仲介及不得自由轉換雇主等規定,TIWA專員陳容柔指出,不受《勞基法》保障的移工(家庭看護、家庭幫傭、境外漁工)更慘,除了月薪遠低於基本工資外,在工傷發生時,是被甩落在法令保障之外的。像Sally這樣的家庭看護工,除了舉證求償難上加難外,連勞保的基礎保障都付之闕如,沒辦法像黃春河與范伯重,在受傷期間可以按月領到勞保局與雇主共同給付的原有薪資。

照顧市場化的難題:政府哪裡去了?

當看護工受傷、生病了,雇主究竟可以怎麼辦?在Sally的案例中,雇主不承認職災,不給付賠償、醫藥費,不過在幸運的移工案例中,也許會遇上「好台灣人」願意提供合理賠償,也讓移工在台灣接受完善的醫療。

然而,雇主面對照顧責任的重擔(或者雇主即是需要被照顧的失能者),其實並沒有選擇不解聘傷病移工、當個「好台灣人」的空間。陳容柔解釋,雇主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同意移工轉出、解聘,則三個月後可以遞補移工名額,二是同意移工遣返,則馬上可以有遞補名額。也就是說,只要雇主不選擇解聘,就沒辦法遞補新的看護工,而家中的照顧責任,又重新落到雇主(家庭照顧者)的頭上,即便是「好台灣人」,都被迫在這樣的制度中拉扯。

「雇主就是家裡需要人照顧,但移工出事了也沒辦法處理,解雇移工之後就變成『壞人』。」陳容柔指出,政府在照顧服務中退位,導致雇主與移工變成如此邏輯運作。目前移工團體只能跟勞動部要求個案處理,希望勞動部一邊讓雇主遞補上名額,減少雇主必須解雇移工的壓力,一邊讓移工得以接受醫療。如此制度下,在台灣超過20萬的家庭看護工,如果傷病了,便只能靠移工NGO處處補破網。

左為阿河的版畫,他畫的是自己;右為弟弟阿重的版畫,主題是哥哥阿河抽菸的樣子,畫中越南文為「失業」的意思。(攝影:唐佐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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