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上流》:透視階級社會的荒謬劇

2019/07/17
苦勞網記者
*本文內容涉及大量劇情討論,如果讀者還未看過電影,建議先進戲院再行閱讀。

韓國電影《寄生上流》在台上映後票房口碑雙雙爆棚,引起一陣討論熱潮,這部獲得坎城金棕櫚獎的電影,之所以獲得廣大觀眾喜愛,除了其高潮迭起、出人意表的劇情,更大的原因應是人們對於這部片的主題深有共鳴。

本片導演奉俊昊的電影一向帶有社會關懷和批判視野,2006年的《駭人怪物》藉由漢江中出現的怪物引發的首爾恐慌,批判了韓國政府的顢頇和駐韓美軍的實質統治;2013年的《末日列車》則藉由一部行駛在後末日世界的列車,呈現了資本主義世界的壓榨、剝削邏輯,以及一個等級分明、以犧牲底層民眾為發展動力的社會。

奉俊昊擅長運用災難片、科幻片等類型手法,包裝真正想要述說的現實議題,《寄生上流》也不例外,奉俊昊在這部片中把他的解剖刀對準韓國的階級社會,透過一個荒謬、充滿黑色幽默的故事,展現了資本主義下的階級壓迫、歧視和弱弱相殘等議題,儘管片中反映的是韓國社會,但對於資本主義高度發展的台灣來說,無疑面對著同樣的嚴峻課題。

住在半地下室以折披薩紙盒維生的金氏一家人。(《寄生上流》劇照)

「寄生」,或充滿剝削和壓迫的雇傭關係

乍看之下,這部片的劇情很容易給人這樣的印象:這是一個貧窮人家想要晉升富裕階層,而透過各種陰險手段潛入富裕家庭的故事。中文片名「寄生上流」也暗暗強化了這個印象,亦即,這是一個窮人「寄生」於富人之上,「下層」階級僭越「上層」階級而造成的悲劇。

然而,回到韓國片名和英文片名的「寄生蟲」(기생충/Parasite),或許更接近導演的問題意識,也保留了更多詮釋的空間,引導我們去反思:在這個社會當中,究竟誰才是「寄生蟲」?上層階級與下層階級之間的「寄生」關係,到底意味著什麼?

電影呈現給我們的兩家人,無疑是活在不同世界的貧富落差巨大的兩個家庭,一個是蝸居在破舊公寓的半地下室的金氏一家,一個是住在著名設計師設計的豪華別墅的朴氏一家。但隨著金家長子基宇接替富裕家庭的家教工作後,兩家開始有了交集,透過基宇引薦,金家妹妹基婷成了朴家小兒子多頌的藝術治療老師,金家接著又用陷害的方式使朴家辭退司機和管家,金家的父親金基澤接任司機、母親忠淑接任管家,整家人於是全盤接替了這個富裕家庭的日常工作。

或許有人會認為,金氏一家不擇手段想要致富的方式,猶如寄生蟲般地想要吸食上流家庭的一切資源。然而,綜觀全片,直到片尾金基澤的失控爆發之前,金氏一家人可以說從未危害朴家,頂多趁著朴氏一家人出遊露營後,在朴家大肆吃喝玩樂,當起豪宅的臨時主人而已。其餘的時間,金基澤扮演稱職的司機,忠淑一手包辦豪宅中的大小家事,基宇擔任朴家高中生長女多蕙的家教兼和她談戀愛,基婷則要照顧朴家10歲的小兒子多頌……,金家可以說是透過正當的雇傭關係,努力付出勞動力,換取來自朴家給予的薪酬。

比起自食其力、為求生存不得不學習各種技能的金家人,富有的朴太太則成了一個鮮明的對照,她不諳煮菜燒飯等家事,輕易就被基宇假的學位證書和基婷的話術欺騙,連在家裡舉辦一場宴會都需要身為管家的忠淑打點,凡此種種都顯示一旦少了金家人,朴家人根本無法維繫日常生活。

與其說片中的「寄生蟲」指的是下流家庭「寄生」上流家庭的故事,不如說這同樣也是上流家庭「寄生」下流家庭的故事。這兩家人的關係,表面上是「上層階級」和「下層階級」相互寄生,實質上是「資本」和「勞動」基於雇傭而分不開的關係,其所反映的不正是整個資本主義體制運作的方式嗎?

資本主義雇傭勞動體制的殘酷性和不平等,片中有一個橋段最能彰顯,也就是當城市降下暴雨後,家住地下室的金氏一家人的屋子被灌進窗裡的水淹沒,他們只能狼狽地將重要東西搶救出來。無家可歸的他們和其他災民在體育館度過一夜,隔天早上卻分別接到朴太太的電話,要他們來參加兒子的生日宴會,身為朴家的管家、司機、家教、藝術治療老師的金家人,也只能在一團亂的情況下選擇赴宴。

諷刺的是,家住山上豪宅的朴太太完全不知道前一天的大雨對於山下社區造成的嚴重災情,還高興地說昨天下完雨,今天就出了大太陽,很適合辦宴會,她把採買的食材丟到金基澤的籃子裡,指揮忠淑搬桌子布置宴會場;在陽光普照的美麗庭園,朴先生要金基澤換上印地安人的裝扮,陪他的兒子玩遊戲討他開心……,上層階級對下層階級的剝削和壓迫,下等人的悲哀和上等人的虛偽,在此表露無遺。

資本主義社會的「小惡」與「大惡」

朴氏一家人和金氏一家人。(《寄生上流》劇照)這部片有兩個重大的劇情爆點,一個是在電影中段揭露整座豪宅竟然有一個地下密室,寄居著前任管家雯光的丈夫,他因為躲避高利貸追債而長年居住於此,雯光則藉職務之便供給他飲食,而丈夫對朴家人的「回報」,就是每天用密室裡的開關幫朴先生「開燈」。這對夫婦,無疑是這座豪宅裡的另一個「寄生蟲」。然而,當金家人發現雯光的丈夫蟄居地下密室的秘密後,雙方為了爭奪豪宅的主導權而互相威脅攻擊,雯光意外遭到忠淑踢下地道的樓梯腦震盪而死,成為弱弱相殘的一個悲劇。

第二個爆點則是影片最後的朴家兒子的生日宴會,雯光的丈夫為了替妻子報仇走出地道,將大石砸向原本打算殺他的基宇,並抽起菜刀在眾人歡慶的宴會上對金家人展開殺戮,結果妹妹基婷中刀,見到此場面的朴家小兒子多頌昏厥過去。雯光丈夫接著把刀對準忠淑,但一番打鬥後反被忠淑殺死,至此為止,都是弱勢階級的相互殘殺。

然而,當基婷的胸口血流入注,倒在金基澤懷中奄奄一息時,朴先生卻無視於基婷的狀況,只是一味要求金基澤趕快載他的兒子去醫院;當朴先生打算撿起雯光丈夫遺體旁的車鑰匙,卻對他身上散發的地下室「氣味」掩鼻以對時,金基澤的理智線終於斷裂,他把手上的刀子對準朴先生刺了下去。這次殺戮,是階級矛盾的一次大爆發,是長久下來朴先生和朴太太對他這名司機的使喚和鄙視態度造成的結果,更是金家/下層階級對於朴家/上層階級的結構性壓迫的反撲。

這樣的反撲的殺人行為當然是錯誤的。但我們從這部片的鋪陳,恰好看到了金基澤之所以衝動殺了朴先生,是因為他和同樣居住在地下室的雯光丈夫,都有著難以去除的下等人的「氣味」,朴先生的掩鼻反應喚起了他的自卑感,這個自卑感雖稱不上是某種「階級感情」,但著實反映了上流家庭與下流家庭之間,存在著難以跨越的階級鴻溝。歸根究柢,是這樣一個充滿剝削、壓迫和歧視的階級社會,造就了這場殺戮。

有影評認為,朴先生一家人是善良的,相比之下金家人顯得陰險貪婪,但正如片中忠淑指出的,朴家人「不是有錢卻很善良,而是因為有錢,所以善良」,她更說「如果我有錢,我也會很善良」。富人和窮人在階級結構中的不同位置,決定了前者有更多權力寬容對待他人,而後者則往往不得不走向斤斤計較、奸巧營生。

本片的結局,殺人的金基澤躲進豪宅的地下密室,取代了雯光丈夫原本的位置,度過不知多少歲月,倖存下來的基宇則不放棄尋找父親的下落,當他發現父親躲在豪宅地下室的事實後,劇情突然跳到某一天他賺夠大錢,終於買下那棟豪宅,他緊緊擁抱從地下室走到地面的父親。但鏡頭一轉,又回到金家地下室住居,原來這一切都只是基宇的白日夢,觀眾瞬間又被打回殘酷的現實。

導演奉俊昊在這部片要呈現給我們的,正是這個殘酷的現實:在這個資本主義社會中,勞苦大眾成日做著晉升上流和階級翻身的美夢,但階級結構卻是那樣難以撼動,而不時發生各種「人吃人」的悲劇。但真正的「大惡」,或許來自於驅使人們犯下惡的社會結構。而奉俊昊的鏡頭終究把更多的同情留給了金家人,把批判矛頭指向了造就病態的寄生關係的資本主義體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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