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馬克宏商榷反錫安主義與反猶太主義

2019/03/26
臺拉維夫大學歷史學榮譽教授,著有《虛構的猶太民族》、《我為何放棄做猶太人》等書。
譯者: 
苦勞網特約翻譯

【編按】2月,法國總統馬克宏宣布將反錫安主義入刑,宣稱反錫安主義就是反猶太主義。時值法國各城猶太公墓遭惡意破壞、數萬人上街抗議反猶太主義之際,法國作為擁有歐洲最大的猶太社群的國家,馬克宏一席話,看似是對種族主義的強烈拒絕。不過事實真是如此嗎?

就在馬克宏發表談話後,電影導演高達(Jean-Luc Godard)等400多位知名人士,隨即連署表示反對。他們特別指出:對於巴勒斯坦人民而言,錫安主義幾乎就是「離散、剝奪與否決權利」的同義字。

因此,我們有必要釐清兩者的差別。反猶太主義(anti-Semitism),指的是對猶太人的仇視思想與行為,而反錫安主義(anti-Zionism)所拒絕的,則是「全世界猶太人回歸『應許之地』建立猶太國家」的主張,因為這樣的觀點無視「應許之地」之上已存在廣大的阿拉伯人口。反錫安主義,更反對以色列國對於約旦河西岸的鯨吞蠶食,以及對加薩走廊的隔離與轟炸。因此,反猶太主義與反錫安主義存在根本上的矛盾,不能相提並論。

作為以色列著名的歷史學者及大屠殺倖存者的後裔,本文作者Shlomo Sand在這封2017年致馬克宏的公開信中,解釋了何以身為一名猶太人,自己主張反錫安主義,也使馬克宏「反錫安主義是反猶太主義的現代形式」不攻自破。

原文標題"Open Letter to Emmanuel Macron",刊載於左翼出版社「Verso Books」的網站。

以色列總理納坦尼雅胡(左)與法國總統馬克宏(右)。(圖片來源:以色列政府媒體辦公室)

閱讀您在「1942年巴黎冬賽館事件」(Vel d'Hiv roundup)紀念日1的演講稿時,我對您的談話表示感激。

是的,無論左翼或右翼,近期與歷屆的政治領袖,紛紛否認法國參與驅逐猶太血統人士至死亡集中營的事實與責任。我感謝您表明立場而不模稜兩可:沒錯,法國必須為驅逐負起責任,反猶太主義確實存在於二戰前後的法國,而法國也必須繼續對抗各種形式的種族主義。

我將此次發言視為您在阿爾及利亞發表演說的延續。當時你指出:殖民主義構成了違反人道罪。

然而我必須坦誠,您邀請納坦雅胡(Benjamin Netanyahu,以色列總理)讓我感到有些惱怒。他無疑應被歸類為壓迫者,更不能標榜自己代表當年慘案的受害者們。當然,我早已明白將記憶自政治中抽離的不可能性。或許,您正盤算一場尚未能公開的精心佈局,旨在促進中東地區實現公平協商?

當您在演說當中指「反錫安主義...是一種新的反猶太主義形式」時,我已無法理解您的言詞。

請問您的宣言,是否意圖取悅您的來賓,或者單純標誌您對於政治文化的理解匱乏?身為前哲學系學生與呂格爾(Paul Ricoeur)的助理2,您是否不太閱讀歷史書籍,以至於不知道許多猶太人或猶太人後裔向來反對錫安主義,然而這並不會讓他們成為反猶太主義者?

這裡我指的是絕大部分的大祭司(Rabbis),以及部分當代正統猶太教持有的立場。另外,我也想起埃德爾曼(Marek Edelman)等人,他們是從華沙猶太區起義成功脫逃的領袖,或者參與法國抗戰並且罹難的馬努尚組織(Manouchian Group)成員中具有猶太血統的共產主義者。

我也想到我的朋友暨導師皮埃爾·維達爾-納傑(Pierre Vidal-Naquet),以及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與馬克西姆·羅賓遜(Maxime Rodinson)等著名的歷史家與社會學者。他們的寫作與回憶對我是珍貴的,埃德加·莫蘭(Edgar Morin)也是。

不過,我猜您並不十分欣賞左翼人士,或是巴勒斯坦人。但我知道您曾在羅斯柴爾德銀行(Rothschild Bank)工作,我就引述羅斯柴爾德(Nathan Rothschild)的話好了!他是英國猶太教堂聯盟的會長、英國首位被封為爵士的猶太人,也是羅斯柴爾德銀行的總裁。

1903年,這位才華洋溢的銀行家致信赫茨爾(Theodor Herzl),寫道對於建立「猶太人屬地」的焦慮:「這是帶著對猶太人隔離區的偏見,在隔離區中建立又一個隔離區。」他認為猶太國家將是「小而無足輕重、保守且不開明,並且排除了非猶太人與基督徒。」或許我們可以結論羅斯柴爾德的預言是錯誤的,但是我們可以肯定:他絕非反猶太主義者!

當然,從古至今,有些反錫安主義者同時也是反猶太主義者。但我也可以肯定,錫安主義者的諂媚者中,必能找到反猶太主義者。我也可以向您保證,許多錫安主義者是種族主義者,他們的心理結構與對猶太人抱持絕對恐懼的人沒有兩樣:他們不懈尋找猶太人的DNA(即便在我任教的大學也是如此)。

釐清反錫安主義觀點是什麼之前,對於錫安主義的定義——或說一系列相符的特徵,有所共識是重要的。因此,我將盡可能地簡要解釋。

首先,錫安主義不是猶太教義。甚至,錫安主義強烈抵觸猶太教義。數世紀以來,虔誠的猶太人為他們的聖地,特別是耶路撒冷(Jerusalem),孕育了深厚的熱忱。然而,他們恪遵《塔木德經》的箴言聖喻,即不應在救世主降世前集體遷回聖地。聖地屬於神,而非猶太人。神給予卻也收回它。祂也能據聖意,派遣救世主再次賜予聖地。然而,錫安主義者移除了「全知全能」,以積極的人類主體取而代之。

在擁有眾多阿拉伯人口的土地建立一個純猶太國,這個計畫是否合乎道德?我們每個人都可以發表自己的觀點。1917年,巴勒斯坦有70萬名阿拉伯穆斯林與基督徒,以及約6萬名猶太人。這些猶太人中,半數反對錫安主義。那時,想要逃離俄羅斯帝國大屠殺的意第緒語猶太人,傾向遷徙至美洲大陸。確實,之後有200萬名猶太人抵達美洲大陸,因此逃離了納粹(以及維琪政權)的迫害。

1948年,巴勒斯坦擁有65萬名猶太人,以及130萬名阿拉伯穆斯林與基督徒,其中70萬人淪為難民。以色列是在上述的人口基礎上誕生的。雖說如此,加上歐洲猶太人遭滅絕的時代背景,部分反錫安主義者認為,為了避免新的悲劇發生,只能承認以色列是不可逆轉的既定事實。因強姦生下的小孩有生存的權利,但是如果這個小孩跟隨父親的步伐呢?

1967年,此時的以色列已統治超過550萬名巴勒斯坦人。以色列迫使他們屈服於軍事控制之下:部分位於類似「印第安人保留區」的約旦河西岸,另一部分則被囚禁於加薩的「刺網圍籬」中(其中70%人口為難民)。不斷宣稱期盼和平的以色列,卻認為1967年佔領的土地,是構成「以色列土地」的一部分,並在那裡為所欲為。至今已有60萬名以色列猶太佔領者遷移該處...,這樣的情況仍在持續中!

這是今天的錫安主義嗎?不是!我的左翼錫安主義朋友(人數不斷減少中)如此回覆。他們告訴我,我們必須停止錫安主義者殖民的動力,以及在以色列國旁邊建立一小塊巴勒斯坦國,此外錫安主義者的目標是建立一個猶太人掌握自己命運的國家,而非征服全部的「遠古家園」。在他們看來,最危險的事情,就是併吞領土,損害以色列作為猶太國的國格。

現在,差不多可以讓我解釋為什麼我要寫信給您,以及為什麼我定義自己是一名非錫安主義者或反錫安主義者,同時卻不代表我反對猶太人。

您的政黨名稱置入了「共和國」(La République)一詞3。所以我假設您應是一位熱切的共和主義者。您可能會大吃一驚:我也是。因此作為一位民主人士與共和主義者,我無法像無論左翼或右翼的錫安主義者一樣,支持一個猶太國家。

以色列內政部統計,該國公民75%是猶太人、21%是阿拉伯穆斯林與基督徒,另外有4%的「其他人口」(原文)。然而根據該國法律,以色列並不屬於全體以色列人,而是世界各地、甚至無意回歸的猶太人。

舉例而言,以色列更多是屬於李維(Bernard-Henri Levy)與芬基爾克勞(Alain Finkielkraut)之流,而不是那些希伯來語比我說得更流利的以色列巴勒斯坦學生。以色列希望「法國猶太機構代表會議」(CRIF)的全體成員與「支持者們」有一天能夠遷移至此。就我所知,有些法國的反猶太主義者甚至對此前景感到欣喜。另一方面,我們發現兩位與納坦雅胡關係密切的以色列部長,指出有必要促進「以色列阿拉伯人」的「移轉」,同時卻沒有任何人要求他們下台。

總統先生,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能是一位錫安主義者。我是一位希望自己生活的國家是以色列共和國而非猶太地方自治主義國家的公民。作為飽受歧視的猶太人後裔,我不希望生活在一個讓我成為高等公民的國家。總統先生,您是否認為我是反猶太主義者?

  • 1. 1942年7月,法國的維琪政府積極協助納粹發起的「春風行動」,於巴黎逮捕13,152名猶太人,並且強押在冬季單車賽車體育館中。之後這些猶太人被送往各地集中營,最後倖存者不到百人。
  • 2. 法國知名解釋學與現象學的學者。
  • 3. 馬克宏創立了政黨「共和國前進!」(La République En Marc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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