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一幅洪荒異獸織就的粒腺體圖景:
從H. P. Lovecraft 到《魔物戀人》

2017/01/10
世新大學性別研究所助理教授、酷兒作家

在論證人類處於宇宙的極度低層位階,無法攫取非善非惡、蒸騰恐怖的神魔森羅百態時,怪譚小說家H. P. Lovecraft如是說:「在所有的人類情緒當中,最古老且最強烈者莫過於恐懼。而在所有的恐懼當中,最古老且最強烈者莫過於對未知(the unknown)的恐懼。」在觀看《魔物戀人》(Spring, 2014)之際,或許我們可以增添一枚尾端:對於未知的恐懼,來自於欲求極致且猙獰的他者,甚至將自身納入他者的肉身深處。

《魔物戀人》劇照(圖片來源:高雄市電影館)

《魔物戀人》的原名是”Spring”,既是遍野綻放的春色爛漫,亦是萬物滂沱恣意抽長的無邊界狀態。主角Louisa化身了這片「野春」,綻放在她身上的既是怪奇小說足以寫出無數卷故事的神聖奇觀,從太古迄今的所有(擬)生命景觀,但也是她用一個字就足以道盡的模本:「(異者化的)人類」。愛上她的美國憨厚魯蛇男並非絕對不適任這個欲求者的任務,他屢屢對旁人說出的「這人兒有些怪誕」(she’s a bit weird),正是說明了:

  1. 人類樣版總是竭盡所能地在追尋豐饒怪奇的異己,
  2. 更深層但難以言說的慾望,在於被這個致命絕色的異己所吞噬與收納。

再者,更基進的設定在於,Louisa的「人類」狀態不是全然隔絕於常態現實之外,反而像是她的漫長無盡頭成長故事:這兩千年來,她每隔二十年就「生發」一回的重構再造,造就出生物從太初演變迄今的微型歷史,而且其操作方式是將體內隨意找路人性交獲致的受精卵視為「素材」,來營造出一個既是主體我、又隨機拼貼湊搭了人類「性」(既是humanity,也是human as sex material)的莫以名之「魔/物」。這樣的Louisa既是人類的終極疆界與閾(liminality),也可以說她的恆久存在就是一段濃縮了人類從洪荒物種群逐漸「進化」為有機靈長類端點的自我構成詩篇,她的共時性肉體既是獨一無二,阻卻了常態人類成「魔」的可能,但也印證了「(某種)人類即是魔物自身」的Lovecraftean公式1

至於身為每二十年就得補充「原料」的提供者Evan,故事的敘述特意讓他顯得微不足道又不只平凡無奇。在某些女性主義視角的影評,作者們總有種言下之意,認為Evan「配不上」位於諸物種頂點、超絕無倫,更何況實質上就是長生不朽的Louisa。然而,這樣的說法彷彿在指涉,恐怖到偉大(或反之亦然)的陰性非得要有齊頭並肩的陽性,甚至,這樣的政治(無)意識總是在有意無意間,觸及某種女性主義快要與常態性別沙文主義異曲同工的罩門,也就是,陰性的對立體非得是至少同等絕倫(最好更勝一籌)的陽性。不過,我不是由於Evan的凡常小人物屬性纔覺得他是個有意思的角色。他再現了最慘痛但也最不光怪陸離的人類尋常生命:擔任長照母親的角色多年,身心俱疲、物質水平幾乎落在貧窮線的隱約上方一丁點,還得在義大利以工換宿纔可能待久一些。

若只是如此,這樣的Evan讓我們難免感到無趣,但在接近結尾,他不無趣的慾望終於如噴泉般激湧。若是Evan只愛慕姣美神秘的Louisa,無法觸及她究極的奧義,這故事約莫只是「窈窕淑女」文類的性別「倒錯」版本。然而,他所愛的Louisa卻必須是觸動恐懼(以及與恐懼血肉相連的慾念)的物種譜系共生相:當Evan目睹Louisa的形變,最引人注目的姿態不在於要逃,也不盡然是毫無顧忌、過於單面相地一往情深無視異狀。最可能稱之為愛欲的表現,在於他「好想逃但就是無法離去」,終究留下來握住對方觸手且為她注射抑制劑的場景。唯獨到了此時,我們纔在雙方身上都看到了「魔物之戀」:那股最古老最深沈的,非得由愛慕與恐怖共構合體且缺一不可的情愫。倘若宇宙的神秘就是讓情慾的不對等成為最切身也最不由自主的物語,Louisa這個遠比酷蘇魯(Cthulhu)更複雜的終極客體與擬似神魔,就是在「身不由己」的終末,火山爆發而她的殊異身體也終將再生的當下,無法不撿拾了Evan這個倉皇驚恐又森森戀慕著她的凡俗之子,如同諸神好奇地俯身拎起了一枚「被人類之上的神魅驅力所操控」的熱烈頑拗主體。

不過,愛戀情慾等事物比永生的魔物更有保鮮期。倘若我們批判式地、以德勒茲的「蘭花*與*黃蜂」之方法論來看待「愛」與(交纏)「魔物」,那末,從來都沒有「拿掉魔性」的愛。若是魔物體現了愛(欲),更進一步說,在這個變量公式內,也無法「去魔物」地綻放愛情與(不可或缺的)恐懼,那麼,魔物成人的自我滅絕性(與邁向未來的單偶小家庭模式)等於重創了魔性與其慾念的無始無終、洪荒無邊。最後的隱喻,最讓我動容的是火山爆發取代了蛻變,而完好的雙手等於是現代性的挑戰:Louisa花了兩千年終於寫完了自己漫長沸騰的魔物青春期,而她要如何面對這個視蠻荒與奇絕異己為致命大敵的當代文明馴化世界?或許,我們得從一個不把「孩子」與「未來」視為必然的敘述前提,來設想魔物介入困惑叢生的當代的無數楔子。

  • 1. 作家H. P. Lovecraft 的超自然恐怖力量公式:有限狹隘的人類中心,永遠不可能瞭解宇宙至極的支配力量與猙獰樣貌。
特約撰述: 
責任主編: 

洪凌

世新大學性別研究所副教授、酷兒作家。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博士,博士論文為《神異真實的跨性別少年:重繪英文幻設小說的酷兒陽剛世界》。專擅領域包括酷兒理論,科幻小說,旁若文學,精神分析,文化研究,左翼書寫等。出版作品計有論述/散文集《魔鬼筆記》、《酷異劄記》、《倒掛在網路上的蝙蝠》,《魔道御書房》與《光幻諸次元註釋本》等;短篇小說集《肢解異獸》、《異端吸血鬼列傳》、《在玻璃懸崖上走索》、《復返於世界的盡頭》、《銀河滅》、《黑太陽賦格》等;長篇小說包括《末日玫瑰雨》、《不見天日的向日葵》,以及【宇宙奧狄賽】系列共六冊。論文發表於《中外文學》、《文化研究》、《國際文化研究》、《文化研究月報》、《台灣社會研究季刊》、《思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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