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加拉的災難資本主義
氣候變遷如何為血汗工廠供應勞動力?

瑞典獨立研究者
譯者: 
南方國際編譯團隊成員
【編按】去(2015)年底「南方國際」編譯的〈血汗工廠裡的女性主義〉一文,分析了發展中國家的鄉村女性在資本主義全球化的過程中大量投入城市裡的製造業部門,但並未真的實現了獨立自主,反而陷入更嚴峻的生存危機。文中提到的重要案例,便是當今孟加拉以出口導向的血汗成衣產業。事實上,孟加拉成衣業在過去三十年間不斷成長,主要的原因除了尋求更低廉勞動力的資本位移,鄉村地區環境劣化造成在地家庭無法維持生計、不得不移居城市貢獻血汗於工廠,也是關鍵之一。這篇同樣出自於《雅各賓》(Jacobin)雜誌網站的文章,就從氣候變遷的角度出發,討論自然條件如何加大了人口推力,創造大量勞動力的部門轉移並固化資本主義的地理擴張與區位競爭,讓各地的工人們不但更加分化,而且勞動條件更加惡化。

若條列出全球暖化帶來的惡性影響,那這份清單會很長——北極冰帽融化、棲息地喪失、海水侵蝕、暴風雨肆虐、農穫歉收、飢荒、死亡。可對一些人來說,全球暖化卻是一筆橫財。好比孟加拉,成衣貿易這門生意因氣候變遷導致的大洪水將貧困女性逐出家園、趕入城市而獲利。

鄉村地區頻繁的洪災,迫使愈來愈多的孟加拉女性必須進入城市裡的血汗工廠謀生。(圖片來源:<a href="https://www.flickr.com/photos/cafodphotolibrary/8252767814/in/photolist-dzgAmf-agsHkJ-6Fj1Fu-6FiJp7-7jNJ19-ao89SN-bs9BRQ-9zSu1v-9KamNZ-7jJB8g-bjfcrv-9Kdbpf-6Hi3Au-71fWCG-9DJ5p-7jNu7L-6PAQ7T-7jJBeK-btuWSK-agpXr8-a3hZS2-aQFQLF-agpXpD-99B2qk-cnvTCs-3UW82k-ekPvHK-6PEUVy-a3hZXe-6FwcQb-3RkACV-9m3Yq2-84YaMC-7X9nJB-99B2qH-6RjKNm-agpXvT-99E9AU-9zSu9z-7gR5Bs-Bm977h-6FiyHC-79via7-3RhFqh-nBb2Ys-6RfFWn-agsHqL-hjG6Yw-apr8rk-agpXxX">CAFOD Photo Library/Flickr</a>)

大批女性因農村缺少工作機會而蜂湧至城市。而我於 2014 年末至 2015 年初拜訪達卡(Dhaka)貧民窟的經驗所看到的是:人們也同時受到惡劣氣候的驅趕,被迫進入首都的成衣業(Ready-Made Garment, RMG)從事血汗工作。

歷經過村莊裡的水災、乾旱、暴風雨和侵蝕,許多女性訴說了當時面臨的經濟壓力和個人困境,她們為了讓收入和食物免於氣候愈加頻繁的破壞,便來到城市裡的製衣場尋覓工作機會。

羅珊納(Roxanna,化名)的經驗具有象徵意義:

我們的屋子受到嚴重影響,不但下陷還裂開。就連取得食物都是問題。假如我需要更多錢來修理房屋,這筆錢從哪來?因此我認為,假如能來達卡,食物的問題就能解決,我的孩子們也能獲得更好的生活。

孟加拉是受到氣候變遷威脅最大的國家之一,極端氣候事件預計會更加頻繁,這類情形只會每下愈況。

若上述假設為真,將有更多的女性為了都市裡任一工作機會而出走三角洲村莊,出走人潮將替成衣產業提供可隨意運用的、過剩的勞動力,因而助長雇主對員工薪資與勞動條件的支配權力。

 

災難與獲利

過去三十年裡,孟加拉成衣廠每年的出口產值成長相當顯著——從1985年的1億1600萬美元,到2015年的254億美元。受益於國內的高人口密度與受限的工作機會,製衣業目前雇用了約4百萬名勞工,其中大部份為農村遷移到都市的婦女。

縫紉活兒對孟加拉女性來說多半並不陌生,但從鄉村到城市,同樣踩著裁縫車,意義卻大不同。(攝影:<a href="https://www.flickr.com/photos/michaelfoleyphotography/392624055/in/photolist-ccxG8d-AGisg-aB9ZMW-eaK2P5-eaE1bP-6sojJJ-eaK2FC-eaK2Rb-oNr66w-BFCgbm-BaqoKX-ALpWKo-BgNiQ7-BADn7H-BaquhP">Michael Foley/Flickr</a>)

如同一位製衣工人喬希納(Joshna)所描述的:

我的同事們過去在農村裡奮鬥,為了照顧家庭嚐盡苦頭,後來全都是為了更好的工作和生活,才從鄉下搬到都市。我們這些鄉下來的人很窮,那些達卡人不做的事情,我們全都願意做。

全球製衣廠的員工薪水中,只有斯里蘭卡(每個月66美元)比孟加拉低(每個月68美元,同時也是最低薪資)。中國成衣廠的無經驗員工,每個月起薪則有156到266美元。

除了支付最低的工資之外,工廠藉由忽略工作環境的基本安全,還有拒絕承認工人權利以持續地壓低成本。這樣的利潤導向考量使得成衣廠工人陷入生命威脅之中。2012年,123名工人死於塔姿琳時尚成衣廠(Tazreen Fashions的大火。2013年,位於拉納廣場(Rana Plaza)的工廠建築倒塌,當時在樓上工作的員工共有1138人死亡,超過2500人受傷。

二十歲的馬雅(Maya)在她家房屋被狂風暴雨摧毀後(當時甚至得用衣服搭建避難屋)離開了村莊,於拉納廣場倒塌事件前一個月來到達卡,她花了兩天在工廠附近尋找工作機會,但求職計畫卻不如預期成功。她告訴我「我只是想,如果當時在拉納廣場得到工作,我現在可能已經死了。」

拉納廣場的悲劇提升了孟加拉成衣廠工人的薪水和工作環境。

2013年,貿易工會和200個服裝企業(多為歐洲公司,例如H&M、Primark和Zara的母公司Inditex)共同簽署《孟加拉消防和建築安全條約》(Accord on Fire and Building Safety in Bangladesh),這份為期5年的協議包含工廠定期檢驗、改善行動方案和培訓計畫,都必須受NGO觀察員的監督。同年,Gap、Target和Walmart等品牌成立了「孟加拉工人安全聯盟」(Alliance for Bangladesh Worker Safety),承諾將設立類似條款並尊重工人權益(但沒有工會參與,或第三方的監督)。

更嚴密的監管的確帶來些許進步:自拉納廣場倒塌事件發生後,關閉了至少35家建築結構危險的工廠,製衣業的工會數量成長超過三倍,政府的勞動檢查員也是原來的三倍。而後,為了平息成衣廠工人於首都的一次最大型抗爭,將員工最低薪資調漲了77%作為回應。

關鍵的問題卻仍未解決:只有5%的製衣工人進入工會,與我交談過的工人中只有很少數知道工會是什麼。且在薪資規定調漲的三個月後,達卡仍有約40%的工廠仍舊支付低於法定最低薪資。況且,即使領取了最低工資標準的薪資,仍無法在達卡養活一個家庭。

一位工廠工人夏其納(Shokhina)告訴我:「沒有加班的話,只能賺到5,000或6,000塔卡(相當於63、76美元)。若把4,000塔卡拿去付房租,我還剩多少錢能過活?每個月只能用2,000塔卡來養活一家五口,實在是個大問題。」

氣候變遷的加劇,將有可能威脅孟加拉成衣工人們更進一步的改革。

自二十世紀中葉起,孟加拉的氣溫不斷提高,伴隨而來的是海平面上升,且威力更強大的風暴襲擊頻率漸增。近年來,包括2007年的熱帶氣旋錫德(Cyclones Sidr)和2009年的氣旋艾拉(Cyclone Aila)肆虐整個孟加拉,影響數百萬孟加拉人,尤其南部沿海地區受創最為嚴重。

我所接觸的女性們皆背負著悲慘的過去:失去家園,房屋不是損壞至無法修復就是被河水沖走;長達數週的洪水,導致農作物死亡、家人挨餓;因作物損毀,農工與其家庭連帶損失收入;整個家庭長年壟罩在不斷增加的債務當中。

災害過後,有些人立刻流離失所,有些人卻受到漸進緩慢的影響。不過,最終結果還是穩定成為湧入城市的移民潮,以達卡和吉大港市這些成衣廠樞紐中心最為明顯。過去二十年裡,製衣業新雇用的員工數量已超過280萬人(1995年有120萬名工人,2015年成長為400萬人)。

在如此蕭條的勞動力市場裡,女性因工作機會稀少且難以從製衣廠以外的來源獲得收入,而顯得更加弱勢。這些流離失所的工人們急切著要重拾財務與物質基礎,但權力的懸殊落差卻使得他們被大環境視為消耗品。我所認識的那些女工們就是這樣,即使必須在低廉的工資和惡劣的工作環境中求生存,仍不願向雇主抱怨或抗議。

這些都對資本大大有利。雖然每間公司的獲利狀況各不相同,但可以確信的是:日益擴張的城市,鞏固了成衣業擴張和經濟成長的力量。

持續的移民潮使得孟加拉成衣業的雇主可以輕易取得替代的勞動力,因此對於剝削女工的批評有恃無恐。(攝影:Tanjim Ul Islam/Flickr)

 

雙重壓迫

源於不受約束的全球資本主義,我訪問的女性們因此被夾擊在雙重的壓迫中。

首先,這些女性受苦於他人所造成的氣候危機。由於化石燃料相當廉價,即使她們自身的碳排放量微乎其微,仍得承擔全球北方國家累積巨大碳排放量所帶來的後果。

另一方面,由於外資不受國際法規約束且工會密度低,在這狀況下,她們必須忍受危險的工作環境、雇主的虐待,以及長時間的快節奏勞動。而這些女性領取最低薪資的同時,跨國品牌零售商卻能賺取暴利

上述兩個因素又互為助力:氣候變遷將農村女性推入都市工廠,不受管控的生產環境又加速全球資本主義大量的碳排放。

面對氣候變遷的影響,其他擁有廣大農村人口的國家也同樣脆弱,以越南湄公河三角洲(Mekong Delta)為例,洪水促使當地居民遷移到胡志明市的成衣加工區。而孟加拉的成衣業,又要如何與新的競爭者抗衡呢?

孟加拉目前有四百萬位廠工的生計,依賴著持續挹注於服裝業的外資。但由於胡志明市工人間的競爭激烈,使得越南雇主得以給付較低工資,並提供潛在投資者比孟加拉更廉價的生產合約。在這種狀況下,孟加拉的工廠會跟進,甚至將報價低於越南以避免被取代嗎?

在服裝業這樣不受規約的產業中,氣候變遷同時增加了達卡工人在地方和全球層級的競爭。在吸引投資的競逐中,所有受氣候影響的人們彼此對立。

氣候變遷不只是一段關於艱苦與不幸的故事,還是一段關於財富和暴行的故事。孟加拉成衣廠的狀況描繪了全球資本主義和氣候變遷如何交織在一塊,以及後者是如何起源於社會不平等,再回頭擴大那些不公義。因此,為氣候正義的鬥爭與對抗資本主義實乃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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