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女性主義者的肩帶:
正義不應只是言語檢查 期待更深刻的女性主義

2016/04/25
紐約市立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
【編按】關於拉肩帶事件的論戰中似乎已經形成「不能拿拉肩帶開玩笑,很不尊重女性!」的多數意見,而前日總統馬英九不慎被媒體拍攝到露蛋一事發生,作者投書認為將會再發生一波「拉肩帶」式的指控,卻也可能流於廉價正義,故以「拉女性主義者的肩帶」為題,試圖探問我們當然可以對拉肩帶這個行為或玩笑感到生氣,但是除了憤怒與最簡易的指控之外,我們可以做甚麼呢?

日前網路名人林雅強(A濫)在臉書發文指出,「學生時期,班上都會有幾位像羅瑩雪這種恰北北的女生」,並詢問男生網友「敢去玩這種人的肩帶嗎?」,最末標籤「#當然是叫段宜康這種同學去弄她啊」,此文一出,在網路上掀起一波論戰,萬家爭鳴,蔚為奇觀,緊踩性別正義揮舞女性主義大旗的基本教義派首先發難,大聲疾呼「我的身體,不是你的遊戲」1,繼而憤慨質問「羅瑩雪確實錯了,但誰有資格拉她的肩帶?」2除了理論論述之外,眾家女孩分別群起攻之,在各場域痛陳自己被拉肩帶的傷痛過往:「肩帶被拉起彈回的瞬間,落在女孩們身上的是肉體的不適與疼痛,耳邊伴隨的是身後男孩們的訕笑與嬉鬧,女孩們在男孩們的「玩笑」中不斷被提醒著胸部發育的羞恥,以及『身體不屬於自己』的疏離。」3

林雅強(A濫)在臉書發文,詢問男生網友「敢去玩這種人的肩帶嗎」,後續在網路上掀起一波論戰。(圖片截取自林雅強臉書公開貼文)在這一波控訴與指控之後,除了以上的受害者敘事,開始有強調主體與能動性聲音出現,中央性/別研究室派系以降的、「想像不家庭」的系列成員黃亦宏發文表示「拉肩帶的意義不只一種」,強調主動的能動性與回擊,頗有當年何春蕤4教導眾生回應三字經的「豪爽女人」的氣勢:

三字經,或者髒話,就是這樣強化了一般人面對「性」的時候的焦慮厭惡(底下涵蓋的是手足無措)。因此使得我們在被人用三字經罵的時候,不但『特別』恨那個罵人的人,「特別」恨那件使我們挨罵的事,還同時無意識的也對性產生「特別」強烈的惡感。這些都顯示我們文化對性的另眼看待。

不過,在另一方面,正由於我們對性、對髒話另眼看待,有時三字經也有它促進心靈健康的效用。例如關門的時候夾到手指,痛徹心肺,這個時候,大喊三字經還真是舒緩痛楚的好方法。受到上級欺侮,有冤難伸的時候,除了收集證據以備日後檢舉之外,在無人或塞車的時候大罵他幾聲三字經,也有維持身心平衡的功用。在台灣這個開車停車文化都不上軌道的地方,遇上那種惡形惡狀,害妳頻頻緊張煞車的猛司機,或者發現機車被推倒在路邊,汽車輪胎被放了氣,車身被畫花了,這時狠狠地罵幾句髒話,就可以有助減低妳殺人的動機。還有,夜行路中遇見兇狠的野狗,不用三字經大罵它個狗血淋頭,難道還要好言相勸求饒嗎?

黃亦宏強調主體可對意義與感受做出不同詮釋,也有論者認為,單純仰賴個人能動性無法消解結構性壓迫與歧視,例如魏揚發文指稱「翻轉受害敘事 亦不應無視實存性/別壓迫結構」。5

前述的何春蕤這篇文章,歷久彌新地指出兩個重點,第一個是對於「性的特殊化」,或是對性的「另眼相待」。意思是甚麼呢,意思就是成長過程中,同儕間的排擠霸凌侮辱笑鬧肯定不只「拉肩帶」或「阿魯巴」這兩種,功課極好或極差,身材極矮或極胖,甚至是打扮整潔與否、家庭階級差異或經濟能力,有上千種可能成為歧視與霸凌的標的與對象,但是讓施加霸凌者感到特別驕傲得意、受到霸凌者特別受傷生氣,往往與「性」不脫關係,不是因為誰特別嬌貴或寵辱若驚,乃是結構當中的每一個人透過行動肯認了性的特殊性,從而讓「性」的玩笑特別有攻擊力。(白話文:假如座椅上被放大頭釘、便當或書包被錯置清空你沒有比拉肩帶生氣,那我們就不得不承認「性」玩笑對你來說真的有特殊意義)。

本文想引申出第二個重點,也是本文最為憂心之處,就是「女性主義的庸俗化」,或者簡單化、刻版化與扁平化。簡單來說,何春蕤在〈情感嬌貴化:變化中的台灣性佈局〉6已經指出了有一種「尊貴的新公民主體」出現,何引用相關報章相聞雜誌,指出有國中老師罵學生是「遲到大王」被判罰拘役40天;有台中男子罵鄰居「比毒奶還毒」,被判罰拘役20天;大學助教罵不會選課的學生是「豬」,判罰一萬元;罵人「土匪」、「王八蛋」者,被課以相關刑罰者,也時有所聞。7

另一方面,也有許多與性別相關的罵人詞語被課以相關罰則,例如有罵人「無聊的查某(女人)」「思惟有問題」,判拘役30天;有老師在學校網站以學生身分留言說同事是「瘋母狗」、「黑心老師」,被判賠台幣50萬元;亦有女大學生以多重ID在別人的部落格分別留言「騷貨、賤女人」、「同意樓上說的,她超賤的」,被判拘役59天,外加罰款10萬元。8

以上兩類言語攻擊,在程度上或是方式上可能並沒有哪一組比較嚴重、或較為惡劣,但是可想而知的是前面那一組攻訐不會有自詡為「豬」、「土匪」、「王八蛋」者挺身而出疾呼「不要污名化我們這個族群!」,但是後者就非常有可能引出一批(不一定是生理女性者)自詡對女性主義有相當瞭解者,或者在乎性別正義與性別運動平權者,跳出來大聲抗議「不要用充滿性別刻版印象的騷或賤指涉女人!」

尤有甚者,現今越來越多人搶著做這種廉價的控訴。他們言之鑿鑿,擲地有聲,彷彿這一刻鎂光燈打在他身上,他就是普世女性受苦千萬年,今日終於勇於揭竿起義的最佳代言人。當然,實際發生的性騷擾甚或性侵害,都應該被反抗,並讓正義獲得一定程度的平反,但若僅是以一種草木皆兵杯弓蛇影的姿態,隨時虎視眈眈蓄勢待發,看到任何可能與性別汙名相關的鬼影,便立刻心中雷達響起警鈴大作,以妙麗舉手之姿迫不急待隔空開火對空鳴槍,「逼逼逼!性別歧視!」此等性別糾察隊的存在,到底對挑戰整體不平等的性別結構,有多大程度的助益呢?

尤有甚者,最令筆者憂心或恐懼的是,發出這樣評論的女性(或是其他覺得自己很有性別意識的任何性別眾生),你問他除了這件事以外對性別正義或平等有甚麼看法,他可能只會支吾其詞嗯啊半天的說「啊就是很不平等啊」這樣。

有越來越多的人們(不只是女性),對於性別平權越來越有想法,也對各種幽微的性別歧視與汙名越來越敏感,有所警覺,當然是好事。但是,當這群人(或是許多人)都將所謂的「女性主義」或是「性別平等」只等同於這種空虛膚淺的微小口惠,以為批判兩句「拉肩帶很不好」就已經可以作為女性權益的急先鋒,這樣的風潮到底釐清了甚麼真相,聲張了甚麼正義,又反抗了甚麼樣的不平等呢?

我可能要很悲觀的說一句,並沒有。假如這樣的討論風潮只是讓每個人心中住進了性別的小警總,生出了意識到「講甚麼話會被罵」的小聰明,聽到任何跟所謂「性別」相關的評價或論述就見獵心喜的以膝反射般的直覺做出廉價又迅速(但最可怕的是看似非常政治正確)的批判與反應,很有可能讓很多人沾沾自喜以為這樣就已經是性別平等的最佳實踐。

舉例來說,在肩帶事件沸騰過後不久的此刻,出現馬英九進行暖身運動時不慎露蛋9的新聞,可以想見以上此派論者又會堂而皇之地高舉政治正確大旗說道:「不可以因為他露蛋而笑他!」「男性的曝光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再一次,最簡易平板的性別論述又起了作用,即使馬英九顢頇無能舉世皆知,我們可以嘲笑他笨、或老、或醜,或體態大不如前,可能不會有自詡為笨派醜派或老派的基本教義者跳出來大喊「不要這樣說他!」但是任何與性或性別有關的玩笑或諷刺一出,就彷彿小學男生越過了課桌中間那條粉筆畫成的楚河漢界,將受到小學女生銳利鉛筆筆尖沉痛的一擊。(所以這句話是歧視了「小學」還是「女生」我相信專家們將會有不同的見解)

我再重複一次,不是這樣的批判不好,而是我們不能只侷限於這樣的批判。這樣的批判很容易讓人畫地自限,誤以為這種鄉民式的廉價正義就是捍衛性別平權的最佳方式,而忽略了也放棄了對於更整體的、更多領域的性別正義更深層的叩問。

除了日常我們熟知的家務勞動的分配差異,工作領域中的性別歧視與升遷困難,還有許多面向都值得讓我們以性別的面向切入探討。科技與社會的討論當中開始質疑我們以為客觀中立的科學論述,都夾有很多性別的預設與腳本在其中,又如最近多處地震頻傳,已有很多學者專文指出災難當中各種面向的不平等,例如地震當中即使地震規模與斷層是死傷主因,但是貧困老化,貧富差距嚴重且女性較多的村里當中,死傷也較為嚴重,顯示社會層面的差異仍具有一定的解釋力。10尤有甚者,女性最擔心的生理期問題,例如衛生棉的發放或是索取,都造成女性很大的麻煩。11

回到重點,女性主義原本是挑戰僵化二元體制與種種不平等最重要的利器,卻被很多(不知道是不是的確有深入探討過性別體制)卻自詡為女性主義者誤用濫用,讓原本鋒利的刀尖黯然無光(不是小學女生那一種)。例如,曾經在野草莓運動時期,廣場上架設的即時轉播攝影機,有女性參與者對這樣的設置發出批評:「攝影機都拍正妹!這樣女生會不敢素顏到現場,而且攝影機代表了一種父權的凝視……」而其他與會者隱約感到奇怪卻又不知如何回應。也許,性別的確無所不在,但是並不是把所有事情都套上「父權」的帽子,就會使性別平權得到比較大的進步,或是讓問題被比較清楚的理解跟說明。曾經有友人評論,這樣的論述彷彿是「拿到女性主義這把槌子,就把甚麼都當成釘子」。

每一個釘子都會有適合他的槌子,而我們不要再誤用濫用這把槌子,好嗎。

再強調一次,絕對不是要引經據典大掉書袋才是了解女性主義,而是保持謙卑,保持反省,隨時設想與體會更多可能,才是女性主義的精神。(當然這仍是出自非常個人的定義)。

知名的精神科醫師鄧惠文曾經給在愛情路上修行的眾人一句箴言「容我拜託你們,愛的時候請記得思考」。我想說的是,讓我們每一個人,內心最簡單直白的性別小警總在叮鈴作響的時候,可以提醒自己,性別正義不是只有這樣而已,好嗎。衷心期許,讓我們每一個人,時時洞察性別權力之所在,同時對不同領域的性別議題抱持探索與好奇,建構起更多元、更深刻的女性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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