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的進擊 在台西村的文化行動

2016/02/14

1.

這難道不是在上演現代的代罪羔羊〈scapegoat〉戲碼嗎?被災難襲擊的社會,為了從自身的罪惡中脫逃,而將全部責任推卸給沒有力量的羔羊,把它當作犧牲。就這樣,社會將羔羊視為解救自身的存在而崇敬奉仰著。

高橋哲哉,日本東京帝大哲學教授,福島縣人。在他著名的著作《犧牲的體系》中,有一句名言就寫在書的封頁上:「憑什麼要別人為自己(可有可無)的利益而犧牲。」

台塑六輕。(攝影:許震唐)

劇場與田野紀錄的關係,應該可以從這句話展開。2015 歲末風寒中,在寶藏巖山城戶外劇場,演員李薇扮演的一個腳色稱作「濁」…...手裡握著一個羊頭面具,她專注而凝神地走在沙地上,準備著代罪羔羊的儀式。「你們說的犧牲,就是我們…」她這樣說著。而後,開始了一場舞蹈。正當她以傾斜的坐身閉目微微顫抖著身體之際,透著寒風的舞台上方垂降下一紙防毒面具。這是一齣稱做《女媧變身》的戲碼,訴說的是備受空污霾害後,飽經重金屬荼毒而身罹癌症的村民,從內心底層發出的吶喊!就這樣,戲繼續著。但,衝撞在我腦際的,卻是高橋哲哉那句──

社會將羔羊視為解救自身的存在而崇敬奉仰著

這是很有意思的一句話,引人深思。社會如何以找到代罪羔羊而來逃避自身的罪責,又將之供奉著以解救自身的存在?當我們這樣發問時,不也同時在追問自己:「這又憑什麼呢?」。而這樣的提問,既受用於事件的加害對象,也受用於對這樣的加害,懷抱仁者之心或批判意識的人。這是劇場與底層受害現場,發生初步關係時,我經常對自己的發問。一開始,會去想:作為知識份子的自己,能夠透過書寫、攝影、影像…或劇場為受害者發甚麼言;漸漸的,便也發現這是工具性的道德癖好在作祟。當然,這是一定要存在的感知,因為,僅有透過這樣的感知,我們進一步卸下了和受害者之間,並不對等的視線關係。從而,找到走進犧牲體系所編織起來的、繁複且細密的權力關係網絡中。

展開這樣的自我辯證,對於建構自身與被犧牲者的連帶,有著非常重要的關聯,催促人從現場發現的田野走向劇場創作的田野。並經常以一面鏡子的隱喻,來面對暴露在客觀現實下的自己。這讓我回想起,30年前在「人間雜誌」工作時,常常披著滿身的惑問與興奮,從田野報導的現場回返雜誌社。通常,輕輕響在耳邊的,總是陳映真邊看似很稀鬆平常,卻引人深深思索的一句話:「不是我們多會寫…而是現場的民眾教育了我們。

現在想來,這樣的一句話,其實在表達的是:從日據時期到1978年鄉土文學論戰以降,環繞在進步知識人身上的左翼現實主義文藝觀。亦即,一種回到民間後,如何與民眾站在對等視線上的反思。這裡面,與其說是帶有知識人對底層民眾的啟蒙意圖,到不如說是費盡氣力將啟蒙意識給自我推翻。當時,經常浮現在自己內心深處的話語,通常總免不了是這樣的兩面:其一,透過報導的文字,如何能既通透且豐饒地爬梳現場民眾的情感與思維。其二,就算努力底這樣生產了報導文字,又如何能讓民眾從困境中脫身?

兩者都不易,但恰恰因為不易,便也形成內心的逼問。這逼問,讓身為文字工作者的知識人,先去面對寫甚麼、如何寫的文藝美學問題;而後,便是隨之而來的文藝如何干預現實的問題。很重要的,這樣的逼問,如果成為道德的提問,將會很容易落入:工具性看待報導寫作的圈套中。從而失去繼續書寫的能量,改而以街頭行動取代寫作。

但,辯證的思索,給予我的功課,卻在於:如何返身思索美學與民眾之間的對話,便建築在底層受害的現場上。昔時的文字書寫如是;當下的劇場亦如是…。

2.

在《女媧變身》一劇中,於是有詩作一首如下:

睜開眼,看見一起蹲著的身體

在風頭水尾,準備站起身來

霧霾,降落在家鄉每一寸土地上

來吧!來聽聽我們的心跳聲

錯亂的節拍,是根在田土裡爆裂的聲音

是鰻魚的靈魂,在劇烈的掙扎

是斷了氣的西瓜,在尋找呼吸的方向

 

來吧!來聽聽我們的心跳聲

是一具肉體在底層放膽的歌聲

凝聚著、孕育著多少希望

在黑色的汙泥裡

 

紅色警戒、紅色警戒…拉緊我們相連的臂膀

不在他鄉,就在我們斷了氣的家鄉

我們呼吸!我們呼吸!呼吸就是一種反抗

 

起身時,雙腳踩進黑色的汙泥裡

黑色,是母親之河的顏色

黑色,是日曬留下的顏色

汙泥,是勞動生存的疤痕

汙泥,是抵抗污染的印記

這樣的詩作,主要是為一個被人遺忘的小小村庄而作;在這裡,刻著深深的烙痕,是犧牲的印記。其背後,恰恰潛藏著pm2.5巨大的陰影。空污pm2.5,非但在西海岸引發社會大眾的高度關切,甚且將議題延燒到全台各地。可以說,台灣空污已成境內工業污染的普遍性問題,引發民眾的抗爭。

《女媧變身》劇照。(圖片來源:差事劇團)

「差事劇團」自2014年進台西村,與村民展開《證言劇場》以來,以民眾戲劇出發,所進行的回到民眾生活當中的戲劇活動,始終帶有身體的社會行動性質。亦即,不僅僅在劇場之美的需求下,從底層受害民眾攔截戲劇題材或語境;而是經常性地思考:如何將劇場的表現,轉化為與底層民眾共同的文化行動。

於是,創作了2015年底在台北寶藏巖演出的《女媧變身》。相當關鍵性的一件事情是:劇場作為一種文化行動,一方面須與現實的抗爭同聲進擊;卻更要保有文化做為表現的主體性。因此,有了「台西村的故事」作為「返鄉的進擊」。這樣的進擊,是劇場人與民眾相遇時,一種進步的選擇。當然,這樣的相遇,將永遠存在著相互之間的對等關係,如何繼續辯證下去的艱困。

也就是帶著這樣的艱困,我們發現:以文化方式傳達環境問題,最為關鍵之處,仍在於如何將表現回歸到受害民眾的生活領域中。並且具備超越一般消費生活肌膚體驗之外的階級認識。如此,或許遁形的將是普世價值當中,對於美好環境的現代化想像。而是重新聚集一種對底層的凝視;並發現問題所指,恰得以稱之為身體行動。

透過這樣以犧牲體系為參照的身體行動,劇場人與台西民眾共同建構了「返鄉的進擊」。

這樣的行動,稱之為「返鄉」,自然有將文化的進擊連結至底層的意圖,並且回到受害者的現場。其實,正視的恰是一種文化知識人與民眾,如何經由對等的視線,找到彼此得以對話的過程。很重要的觀點在於:與其說,是社會運動的一種模式;更確切地說,是一種文化行動的到位。

因此,我們邀約的對象,除了有受害當事人本身的「台西村民──證言劇場」及「許震唐攝影展」之外,曾以空汙為主題成功地開展傀儡遊街劇的「大開劇團」,在經過與國際知名的「麵包傀儡劇團」的合作後,繼2015在埔里推出《大家船──空汙撤散遊街劇》後,並參與1226 台北街頭的反空污大遊行,是備受文化及社運界矚目的文化行動。這同時,林生祥也受邀來現場,演唱他最新創作的反空污歌曲,無疑皆是身體文化表現的「返鄉的進擊」。

 

《 返鄉的進擊──台西村的故事》行程:

參與者請於2/27 12:30 準時於 台西村民活動中心(顯榮宮廟口) 集合 參加踩街

2.27(六)
13:30 大開劇團 演出《大家船—空汙撤散》 傀儡遊街劇。
14:30 許震唐《返鄉攝影展》開幕及導覽。
15:30 許震唐《返鄉攝影展》座談會。
16:30 台西村民 演出《南風—證言劇場》。
17:30 老厝帳篷交流會。

2.28(日)
15:00 林生祥演唱會
15:30「差事劇團」演出《女媧變身》一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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