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左翼思想遭遇論述困境

台大哲學系畢業,留美電腦碩士,曾任職美國電腦網絡公司、台灣資訊工業策進會,現從事寫作。著有《青春之歌──追憶一九七○年代台灣左翼青年的一段如火年華》、《百年離亂──兩岸斷裂歷史中的一些摸索》、《母親的六十年洋裁歲月》、《尋找大范男孩》等。

1. 釐清「世代」與「左翼」

(接上期)陳光興把《台灣社會研究季刊》、《島嶼邊緣》、Inter-Asia與《人間思想》(繁體字版)這四本雜誌大概的源流、內容,以及在台灣的活動都作了一個簡要的說明。這四本雜誌可以說基本上是台灣從解嚴之後,在思想性方面的一系列重要雜誌。當然同時代還並行著其他的雜誌,但以這四本的源流來講,有自己的特殊性,它們代表了戰後新生代的活動。

我是1951年生的,陳光興是1957年,我們都屬於同一世代,有著一些世代的特徵。比如像冷戰、經濟復甦等戰後背景。在我們這一代人開始活動的早期(六〇、七〇年代)有一個重要的運動——「保釣運動」。這個運動的世代意義大約等同於大陸的「文革」,參與者與文革的「老三屆」、「小三屆」這些人差不多年紀。因此,我們這一代人在這個時代所做的事不只可以互相參照,還有一些共同性。這是我首先要強調的時代背景。

再來我想釐清「左翼」這個詞彙。我們在一些活動場域裡,一直受到左翼思想的影響。左翼代表著進步、前衛與正向能量。也是後來我才感受到,「左」這個字在中國大陸十幾、二十年來的情境裡竟有著負面的意義。在座有很多年輕一輩的朋友,我也希望請你們回到歷史情境去看,在海外、在台灣地區、在很多相對於大陸的地方,左確實是「進步」的,而且正因為是「進步」的,所以才使得左翼思想在年輕人中有很大的吸引力。同樣一個名詞在不同地方竟然會有這麼不同的理解!不管如何,這些都是一群人面對時代問題時所尋找到的思想資源,不要把它絕對化。

我們是在歷史的情境中活動的,採用了什麼樣的思想資源來企圖解決什麼問題,才會形成這些「左」和「右」的爭論。比如國民黨從五〇年代進行白色恐怖的肅清,把左翼人士基本清光,他們不是被判死刑就是坐牢。在這種情況下,台灣變成一個很「右」的社會,這個「右」和「左」都是相對的。大家這樣來看,可能會有助於瞭解為什麼台灣以及海外中國人士會把左翼跟進步相連接。

2. 左翼修辭法被濫用

我先從今年在台灣地區發生的一個事件講起。今年三、四月間的「太陽花運動」,它以反對台海兩岸的服貿協定為名,實際上的根源動力來自反對中國大陸。「太陽花」就是向日葵,台灣從九〇年代開始的學生運動都用一種花來命名。從1990年初的「野百合」到2008年底的「野草莓」,再到今天的「太陽花」。花是可愛、可親的東西,而一種激烈的運動竟用花名來代表,只會讓我覺得是在「裝可愛」。它更像是一種現代行銷的包裝術,所碰觸的問題卻是一點也不可愛。「太陽花運動」進行地很激烈,佔領了立法院一個多月。而在企圖攻佔行政院時卻被暴力地趕出來。這基本上類似革命行為,與國家暴力直接對抗,但卻冠以一種花的名稱。

「太陽花運動」以反服貿協定為名,卻是行反中為實。它基本上是一次鮮明的「族群運動」,是分離主義的運動,這是它的主流思想。而那些被指揮者號召來的群眾就是被這個所吸引的。然而,它也吸引了許多號稱社會進步運動人士來參加。在整個以分離思想為主軸的運動中,很多進步社運團體都投身進去,在周圍擺起攤子宣揚自己的主張,設法要灌輸一些進步理唸到這運動中去。但是從後果、從整個發展的過程來看,它們基本上是充當了分離運動的尾巴,只能為其敲鑼打鼓,搖旗吶喊。不只如此,還有大量進步的、左翼的修辭也被這個運動所收編利用。

於是在這裡要問一個問題:為什麼以台獨分離運動為基本軸線的太陽花運動,卻讓號稱超越統獨的很多冠以「進步」社運團體都附著上去,當其尾巴?陳映真等人從六〇年代開始設法在台灣重新開展的左翼思想,到今天竟變成如此羸弱,失去鋒芒。這是我們必須面對反思的大課題。

3. 台灣地區左翼思想的源流

《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簡稱台社)是陳光興談到的四本雜誌中最早的一本,在1988年創刊。我有一篇文章《解嚴前海外台灣左派初探》,登在《人間思想》(簡體版)第一期,溯其了它源流。八〇年代北美洲發行了一份叫《台灣思潮》的刊物,主要基地在洛杉磯(簡稱L.A.),與刊物相關的一些人遂被叫做「LA派/拉派」。而《台社》就是以拉派為主導,在解嚴後的1988年聯合其他進步人士在台灣創刊的。這個《台灣思潮》的拉派可以溯源到七〇年代的一份北美洲台灣留學生的左翼刊物《台灣人民》,以及另一個重要源頭──「保釣運動」。《台灣人民》這份刊物也與陳映真在六〇年代在台灣的左翼讀書會有所牽連。因此,海外的台灣左派活動是可以追溯陳映真的。這點很重要,因為台灣地區在五〇年代白色恐怖肅清之後,所有左翼分子或被關起來,或被槍斃,或出獄後也噤聲無言,完全失去了影響力。六〇年代陳映真曾企圖重建這個左翼活動,有些在海外開花,有些在島內結果,但最終都可以在他身上串聯起來。

這裡還要補充說明一下作為《台社》源流之一的「保釣運動」。1970年到1971年的「保釣運動」是海外中國人的一個重大事件,在北美洲、台灣和香港地區,甚至歐洲的各個地方都發生了。台灣地區的年輕大學生,像我那時是台大的學生。香港地區也是年輕人,在北美洲與歐洲則是來自台灣與香港地區的留學生。這個運動對整個世代的影響很大。接著就形成了一個統一運動,當時又適逢文革高潮時期,他們遂受到文革的影響,不僅要求統一,而且文革還成為他們理想中的標竿。

那個時候對文革的認識只能透過大陸流傳出來的文宣。然而更重要的是,保釣分子很多還是透過西方世界的左翼思想去看待文革,因為在那時,文革在西方左翼世界正是一個理想的標竿,是Maoism(毛澤東思想)。文革對他們而言,成了六〇年代全球青年學生運動的一環。可以說,海外留學生也是間接透過西方左翼思潮對大陸文革持肯定態度來認識文革的,這對於後來台社的發展也是很重要的一點。

4. 解嚴前海外台灣左派的特徵

「保釣運動」很快轉向成了統一運動。統一運動的想法很簡單:台灣問題的解決在於兩岸的統一。如何統一呢?由祖國來解放台灣。當時認為,主要的解放力量在大陸,只要大陸搞好了,台灣問題就解決了。但是有一批人並不直接參加統一運動,對於解放這件事有不同的觀點,即「自我解放」。每個地方都要有能自我解放的力量,才能成為真正的解放。因此台灣問題的解決,要靠台灣左翼力量的發展,才能達到自我解放的要求,也才是最理想的統一之路。從《台灣人民》到《台灣思潮》走的就是這一條路,這構成了《台社》的重要源流。我在那篇文章裡對這段歷史做了一個簡單的探究。

這個源流可以歸納出幾個特徵:一、解嚴前主要只能在海外活動,尤其是在美國;二、他們不質疑自己的中國人身份,並且肯定從辛亥革命到解放建國的整個中國現代革命歷程;三、他們大部分都不認為台獨是一條出路,不是台獨左派;但他們對台獨抱著一個理解的態度;四、在統一的道路上,台灣不能只是等待祖國的解放,而必須發展自身的解放力量,才能達到理想的統一。

5. 「土左」與「洋左」

這批人在解嚴前後回到台灣,成為解嚴後台灣各種新興進步社會運動的宣傳者、組織者與幕後推手,是其中很重要的一股啟始力量。陳光興介紹的《台社》等四份刊物是其中一個很重要的思想陣地,它們貫穿了台灣地區社會二、三十年來各種政治與經濟的變化,由此來到今日「太陽花運動」所呈現的局面。

從《台灣人民》到《台灣思潮》,再到《台灣社會研究季刊》,這一傳承是由留美學生所達成的,他們在海外不只受到文革影響,也讀到更多的當代西方左翼思想,甚至「文革」也是主要通過這些西方左翼思想傳達給他們的。「文革」的世界性影響變成了西方左翼理論的一部分,並再影響到這些來自台灣、香港、澳門等地區的留學生。

但是,作為台灣戰後新生代左翼源頭的陳映真,確實是一個很特別的人。他在台灣地區曾企圖進行左翼的復興,在1975年出獄之後,集結了一批受「保釣」影響的進步青年,並且與老台共掛鉤,比如陳明忠、林書揚,然後發展了台灣的統派左翼團體。這兩批人解嚴前後都在台灣一起奮鬥,卻有了差異。於是有人就用「洋左」與「土左」來區別,好像洋左就是出國留學,喝過洋墨水的,而土左則是未出國的。

轉載自人間思想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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