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香港工人不能缺席雨傘革命?
談階級運動和民主運動的分進合擊

2014/10/18
勞動視野工作室會員

責任主編:陳逸婷

【作者按】本文的目的,是記述此番香港民主運動目前的發展,並從一名台灣觀察者的角度做些許重要思考。但對運動本身,除了道義上的支持,不敢奢望有直接幫助,這是身處遠方的作者力所不及的。更何況,目前香港和中國內地許多有志之士,已經全心投入地在做策略分析,就實際擴大和深化運動的方法而言,作者僅是個學習者。

位處中國沿海一隅的香港,在世界眼中代表著安定繁榮,是中國光鮮亮麗的門面。然而最近短短兩周,這層假象被徹底撕碎了,政府總部前的87枚催淚彈,投向和平示威的群眾,辣椒噴霧、警棍齊發,一張張染血的相片被刊登在國際媒體頭版。而至今群眾仍占領街頭,為「真普選」奮鬥,與政府僵持不下。原來香港在消費天堂的表象背後,隱藏著政治的不自由,基層民眾的生活困苦,這場「占領中環」,正是社會矛盾的爆發。

這場對中國和世界影響甚鉅的民主運動,究竟因何而起?香港的學生、勞工和廣大市民如何進行抗爭?台灣人民是否面臨同樣的問題?我們又該如何面對?透過對香港的觀察,我們可以看見兩地的共同與差異,學習香港民眾的抗爭經驗。每個關心台灣普羅大眾命運的人,都應該試著回答這些問題。

香港占中運動如何被引燃?

香港目前的政治制度與台灣不同,台灣可以一人一票選出自己的總統,而香港卻不行,香港特首是由一個人數僅1,200人組成的選舉委員會選出的,而絕大多數的香港人則被排除在這個委員會之外,換句話說,誰能夠執掌香港政府,廣大人民並沒有參與決定的機會。這個選舉委員會的組成,有不少是按照行業別區分的,而能夠參與委員會的當然不是實際從事該行業的勞工,而是那些行業的老闆,要當上香港特首,只要討好老闆就行了,導致香港政治重商輕勞。

而今年8月31日,中國人大常委決議,香港未來人人可以投票選特首,但候選人仍舊必須由這1,200人推派,人民有投票權但沒有提名權,此舉立即引起了香港社會的強力反彈,認為這根本是換湯不換藥的「假普選」,北京政府打碎了民眾對政制改革的期待,而整個社會則醞釀著一股「抗命不認命」的沸騰情緒。

人民和政府的戰場:街頭!

打響第一槍的,是香港的學生組織「學聯」和「學民思潮」,前者在9月22日發起全港24所大學罷課一週,當天並在香港理工大學集會,現場有超過萬人出席響應,而後者也在9月26日發起了中學生罷課支援,正如罷課學生所說的,香港的學生之所以站出來,是要向全香港人振臂疾呼,該是用行動挽救香港的時刻了。9月28日凌晨,「占中三子」之一戴耀庭宣布占領中環正式啟動,要求人大撤回決議,數萬名民眾湧向政府總部外的忝美道。

此舉引來了政府調動大批警察強力清場,就是在這一天,標榜非暴力抗爭、和平表達訴求的民眾遭到警察的武力侵犯。然而群眾決心死守,隨著更多的抗議者加入,警察的強力清場宣告失敗,「占領區」越形擴大。縱使政府不斷放話要動用更強的武力,但民眾不為所動,香港街頭成了人民和政府的戰場。

從9月28日占中啟動,至今兩個禮拜過去,運動已進入膠著狀態,政府不願意讓步,也無法讓街上的民眾散去,而在街頭堅守陣地的市民,除了政府時時刻刻的清場威脅,還得面對自身精力逐漸耗竭,以及各色「反占中」人士的暴力挑釁,學生代表與政府的談判亦不見對方任何退讓之意,情況絕對不樂觀。以目前的態勢而言,顯然光是街頭示威並不足以撼動北京政府,而運動會否在遭遇重大挫敗的情形下退場,仍是未知數。

全港接力罷工撐街頭

在這場浩大的民主運動中,香港勞工以集體面貌活躍著,早在學聯發動罷課期間,30個自主工會和勞工團體就發表聯合聲明支持真普選,該聲明以「既要真普選也要改善民生」為題,強調香港在不民主的政制下,選舉委員會多為商界代表,北京政府否決香港人民真普選的要求,就是在打壓勞工階級的政治權利。過去雖然在勞工界的壓力下,政府通過最低工資立法,但許多更重要的訴求,例如工時上限、退休保障、公共住房和教育,政府仍置若罔聞。

除了發動輿論支持,在9月28日傍晚抗議民眾遭到暴力鎮壓後,香港自主工運的標竿,工會聯合會「職工盟」就對外公布了措詞慷慨激昂的「全港罷工宣言」,強烈譴責政府暴力鎮壓,並號召全港勞工於明日8月29日罷工,要求立即釋放所有在抗議中被逮捕人士,以及梁振英政府下台。

職工盟公布罷工宣言隔天,其會員工會太古飲料工會響應,共有200名運輸工人罷工聲援占中,另有100名工人則發起怠工表示支持,就工會理事估計,罷工參與者占全體運輸工人一半,會員參與抗爭十分踴躍。除運輸工人外,香港社會工作者工會也發起了罷工,共有2,000名現職社工人員參與了香港理工大學的罷工集會,宣布罷工至占領運動結束,並呼籲社工人員自發組織義工隊,前往占領區支援。除了有組織的罷工以外,網上亦有「全港接力大罷工」及「全港大病假」等專頁,供各行各業、大小公司的勞工互相串連,零星的前往聲援。

普選≠普世價值或萬靈藥,但真民主需真正為民生

在爭取普選權的鬥爭中,香港勞工為自己的存在劃下不可抹滅的印記,如何介入大規模社會動員?什麼是勞工的政治訴求?這些問題的答案就在實際行動的經驗裡,不論這次運動成果如何,這些記憶都會被保留下來,以應付未來的戰鬥。那麼台灣呢?對已經有普選權的台灣勞工而言,我們如何看待香港爭取普選權的運動?我們能從香港身上學到些什麼?

大多數台灣民眾都支持香港人民爭取普選,支持是一回事,而支持的理由則各有不同,許多知識分子或意見領袖,往往將普選權視為民主的「普世價值」,更甚者還有將之視為「歐美先進國家」的創造發明,是強國之本,而我們亞洲國家則應該在背後矢志效法、苦苦追趕。然而確實如此嗎?那麼為何民主制度最「成熟」的美英兩國,卻有最嚴重的財富不平等問題呢?可見僅有一人一票的普選制度,並沒辦法保證勞工階級和底層人民的生活改善,缺乏具體社會經濟內容的民主權利,是空洞的,這種民主只對企業主等既得利益者有利,對被剝削的勞工階級則不利。

這也是為什麼,香港工運組織有意識的提出「民主為民生」的口號,勞工支持民主從來都不是因為它是普世價值或國際標準,而是為了監督民意機關,推動和落實勞工運動所要求的立法,並且讓手中的選票,確實成為牽制施政者最起碼的工具之一。普選權是工具,勞工訴求是實質,兩者不可分離,不論香港或台灣,都有許多自我標榜民主或進步價值的政黨,他們支持民主制度,但對於有損企業主利益的勞工主張,不是反對就是消極,這些政黨今天是勞工的朋友,明天卻是勞工的敵人,不可不察。

脫離了社會經濟訴求的民主要求,沒有實際意義,而且顯得太過抽象,大眾不能理解其重要性,這是勞工運動者在未來的民主運動中必須謹記的原則。

民主程序需以具體訴求為根本,二者缺一即遠離真民主

當然,程序不正義是個問題,但絕對不是唯一的問題,資本移動的自由化,對勞工就業帶來的衝擊非常巨大,更會讓資方取得談判優勢,進一步壓低勞動條件。以今年三月時台灣爆發的佔領立法院運動為例,當時由於國民黨籍的立法委員在立法院快速宣告服務貿易協定生效,引起過於草率、違法濫權的批評,不少參與學運的學生紛紛主張「程序正義」神聖不可侵犯。不管今天是用符合程序正義,或不符合程序正義的方法通過,服貿協定對資本有利,對勞工不利的本質不會改變,真正的問題在於勞工要如何抵抗這些衝擊,要求透明化的程序只是手段,絕非目的。 

民主訴求一定要和勞工的具體主張結合,例如,面對服貿協定的簽訂,勞工運動者應該呼籲受影響產業的勞工自主組織起來,並且主張,勞工就產業是否開放應有聽取說明權和最終決定權,立法禁止任何衝擊勞工就業的資本移動,要求中國政府承諾,停止打壓勞工維權者的人權,保障中國工人組織自主工會和罷工的權利,對違反中國勞動條件最低標準的台商,台灣政府亦應立法制裁,以求有效遏止藉剝削中國勞工壓低成本的做法,也保護台灣勞工的勞動條件。只有上述幾項訴諸兩岸勞工團結一致,並寄望中國工運同盟軍壯大的要求,才是對抗資本自由化唯一的武器。這些具體的要求都必須提出,而非草草一句「服貿不民主」了事。

「普選權」接軌經濟民主與工人政治力量,開拓工人運動新版圖

除了認為民主是「普世價值」而理所當然支持的意見外,台灣還有種看似十分「激進」的聲音,認為普選根本沒有用,根本不值得爭取,他們的論據是台灣也有普選制,但勞工的處境仍然十分不好,政治力量也很微弱,所以證明了普選權對勞工無用或者用處很小。

但是,這個論據非常薄弱,第一,它的用語相當含糊,試問十分不好究竟是多不好?這些論者能證明台灣如果沒有普選制度,整個勞工立法有利於勞工的程度會不遜於今日嗎?能證明勞工手上的選票完全沒有對政府起到一點作用嗎?與沒有普選制度的香港相比,台灣的勞工立法在管制勞動條件最低標準,以及保障集體勞動權方面,確實比香港完備,這又怎麼解釋呢?想必說出這種意見的人,並沒有比較過港台兩地的法制吧?

第二,這說法邏輯跳躍,正如前面所述,普選權只是一個工具,勞工的政治力量能不能壯大,取決於如何使用這個工具,如果幾乎沒有把它當作勞工運動的工具之一,那就更不用提了。光是有普選權,本來就不代表勞工的處境會自動改善,也不代表勞工的力量必然壯大,而台灣的勞工運動,在政治上的獨立性和參與議會鬥爭的能力如何?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根本就不該妄下斷言,說爭取普選權對勞工沒幫助。

再次拿台灣與香港做個比較,就職場組織力和政治參與程度來說,其實都是香港工運比較有經驗,縱使香港只有部分議員開放直選,但由於香港工運有深厚的民主運動傳統,所以不乏以勞工代表身份參選且當選議員的例子,另外香港還有工黨的存在,相比之下,台灣目前的勞工運動就顯得有待努力了,這難道不也為台灣勞工政治力量不足提供了部分解釋嗎?

弔詭的是,台灣雖然有普選權,但在如何結合工運和議會鬥爭這方面,反而可以從香港借鑑不少,這足以證明,勞工的處境不會只因為普選權而改善,勞工運動本身的主觀動力也是重要因素。所以普選權並不是無用,反而應當極力爭取,尤其是在將它與勞動鬥爭結合起來時。而台灣勞工階級該思考的,可能是如何重拾民主制度賦予我們的政治權利,為台灣勞工運動開拓新的版圖。作者個人認為,這是身處台灣的我們,從這次香港民主運動中學到最重要的課題。

展望:保衛民主,2014只是開端

香港的占領中環運動,發生在今年(2014年)9月28日,與同年稍早3月18日發生在台灣的占領立法院運動,有許多共同點,兩者都是以保衛民主為訴求,且都是青年學生衝在最前面,引領社會各個階層衝撞當權者,而勞工則或介入或聲援,跟運動保持一定程度的同盟關係。同一年發生兩起相似度極高的群眾運動,與其說是巧合,不如說是趨勢更合理。這個趨勢很可能是,具備跨國移動能力的港資和台資,為了提高利潤,尋求與中共政權來往。

這些有壟斷力的大資本,本性就是反民主的,自然與中共合作愉快,在這個金錢萬能的資本主義社會,不管中共有多獨裁,手握資本的他們永遠被奉為座上賓,所以他們巴不得資本所到之處,人民都在中共的專制鐵蹄之下。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不得不發起占領運動以保衛民主的原因。2014年只是開始,這場仗勢必一直打下去,直到我們這代青年人的命運被這場戰役的結果決定。

小資本為這個趨勢嚇得發抖,他們害怕現狀的任何改變,於是便抓緊手中的稻草:獨立主義和分離主義,想要將自己的國家隔絕於世界資本主義的影響之外,但這終究是不可能的幻想。只有中港台的勞工階級覺醒,團結起來打倒資本和專制,徹底改造世界資本主義,建立以人的需要而非資本的需要優先,民主共決的經濟制度,才是我們希望之所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