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種終結人類線性傳承的科幻再現

世新大學性別研究所助理教授、酷兒作家

責任主編:王顥中

逆轉常態時空的《露西》

在觀看《露西》(Lucy)的劇情敘述與思維發展歷程時,熟諳相關典故的我們理應不會只把「Lucy」這名字與某個「人類之祖」、服膺時間線性繁衍公式的第一個原生「女/人」之型號相連結。具備相關文學與文化研究能力者,會讀取到的第一個重要典故反而是:視主角的身心轉化與迎向「無處不在/無所在」的進化歷程,關鍵物為「藥/毒」,並將本片看作盧貝松針對披頭四的《露西與鑽石飄浮於天際》(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這首鑲嵌了迷幻藥LSD在其中的歌曲,所從事的喚喻與致敬寓言。

藉由吸食「過度」的「禁藥」,原本植養於露西體內的常規人體與人本中心因此被拆裂摧毀,露西的身心靈形變,不但可以自在轉換形體(到最後甚至遊走於「太初」與「永恆」之間),更是通透了「無數即是同一者」的等式。規矩老實,為了繁殖而繁殖的物種生殖政治,在露西(與其不家庭)的視域看來,這些「無數個線性人類單位」即是同一個型號的無數呆滯拷貝。純粹物種血脈存續的沈滯無展望,以及所謂客觀環境的「不利交合」,讓露西毫無顧惜地捨棄「基因繁衍」,選擇了自我的擬不朽存續(immortality-as-maintenance):她將自身轉化為無所不在的雲端超人類意識,留給世間眾生的是一枚會讓歷史唯物主義者會心一笑的USB。如此格局,讓本部作品強烈有別於「肉體升級為超級英雄」但思維套路全然一致於異性生殖意識型態的科技冒險劇,得以從事深沈複雜的反婚家國(乃至於人類自以為是的物種序列想像)思辨,帶出一場反繁衍且反(常態)人類的異者「逍遙遊」之旅。

露西被「刺激嬰兒長出靈智」(但劑量一多就是致命之毒)的高濃度藥物滲透體腔,無論是抽搐、違反地心引力的肢體姿態、瞳孔持續變色(具現出彩虹光譜?)等「症狀」,其實和反毒文宣描述的「吸毒者」之激烈版本差異無幾。然而,正典反毒文宣規避了「嗑藥」所造就的肉體進化與智識提昇:僵固的意識因而自在轉換,激增的靈視與另類知能(vision and alternative intelligence)因而讓固著的主體取得強大的撞擊與洗禮,發展身心官能層面的酷異能耐。處於嗑藥的狀態,時間彷彿不再使役「我」,而是「複數我」和多重層次的時間(觀)對話與共鳴:時間時而縐縮時而近乎無限擴張,「我等」的身體與心智溢出了常規良善好人類/公民的範疇之外,對體系形成巨大威脅,化身為龐然異己,但也是無法被駕馭的罔兩魔怪。

在影片當中,露西與白種男警的關係也倒裝翻寫了常態生命思維所希冀的「遺傳子」繁衍模式。一般觀眾即使不至於幻想已然「非人」的露西,會使用這名健美的高加索雅利安男體來複製繁殖她自身的超額信息,但或許會遐想彼此之間的獨特羅曼史。然而,透過讓自身經由龐雜的演化與分裂,露西的身體形變為一座類似吉格爾(H. R. Giger)繪畫風貌的超級電腦,以及一枚晶片。這樣的「傳承」格式,既是唐娜‧哈樂威(Donna Haraway)在〈機體‧獸‧人類複合宣言〉(A Cyborg Manifesto)所闡述的非生殖介面之複合混種「再生」(regeneration),或亦《攻殼機動隊》(1995)當中,和自我生成的人工超級智慧「傀儡師」接合的少校。同時間,露西成道之後的周遊宇宙型態,如同莊子在〈逍遙遊〉所描述的「北冥之魚」與「南冥大鵬鳥」[1],不禁讓熟悉相關科幻影像敘述的讀者聯想到《雲端情人》(Her, 2013)的交感萬有。此外,尚處於人形的露西透過藥物所增幅的靈智與神采,亦可以讓我們類比至同一篇章所描述的「藐姑射之山」之「神人」,祂與教授的對談觸及了許多人類性(humanity)的邊界,透過其視線,常規意識形態的服膺者無法不是「形骸(與智識)的聾盲」者。素子化的露西無所不在也無所(應然)在(being everywhere and not-really-being),她的親密交流從同名的原/猿人到各時空斷層的許多生命,其時間與智識的視框並不設限於歷史與生物層的直線前進,亦不會侷限於一個熱烈迷戀她的常態白種人類男子。

選擇罔兩黑洞的《明日定律》

類似的情慾罔兩不服從,在《明日定律》(The Zero Theorem)的鋪陳著墨相當刺眼且豐富,本片強烈顛覆了常規反烏托邦(anti-utopian)和抵烏托邦(dystopian)科幻敘述的公式。

主角是個自閉怪誕的宅工程師,他的最大期盼與樂趣就是破解「物件」與等候一通自己也莫如明之的來電。這個自我介紹時總是喃喃說自己「名字中有Q」的昆恩(Qohen Leth),其行動和導演泰瑞‧吉利安(Terry Gilliam)的「一九八四三部曲」之前兩部曲的主人翁作為大相逕庭。昆恩的彆扭與反社會屬性,既非在《巴西》(Brazil, 1985)當中,主角藉由想像「飛翔與墜落的伊卡鷺鷥(Icarus)」原型來徜徉憧憬某種極端個人主義式的逃逸,終究無法逾越西方自由主義設想的「自主自由」,他也不是在《未來總動員》(Twelve Monkeys, 1995),命定的滅絕透過無數次反覆上演的第二度悲喜劇,藉由時間重疊於成年版與幼年版主角的注視,道出抵抗的絕無可能。昆恩充滿性與性別怪胎樣貌的抵制(與改寫)現實,透露在兩則關鍵劇情:他不但拒絕與自己所愛的那位骨子裡真實美好(而非在異度空間淫蕩歡快的色情女優)的少女私奔,也不願意和「老大哥」化身的管理(the Management)形成彷彿協議好的「體制與反體制」、宰制者與反抗者、集權機器與自由鬥士之整齊二分且實質共構的交換關係。

昆恩解碼出了「一切皆滅,虛無是最終本體」的定律,並沒有讓他(與認同他的罔兩們)迎向一個「由於沒有規則,所以做什麼都不可能」(或反之亦然)的民主自由反抗者死結。本片翻譯且複寫出一種既不嚮往美好真實(三次元)未來,但也不犬儒消極的行動性(enactment):經歷狂亂的解碼過程與最終的天啟揭露,昆恩峻拒了個人自由主義層面的「幸福」,或者說,更徹底的解讀是他肯認的愛欲對象必須也只能存在於網路界面,也不會是那個和色情愛欲主宰相反的正典女性。經過一場毫無反派與英雄的對峙,當昆恩與索然的體制管理者談判破局之後,他來到了一個既非正規現實(形)亦非無反思反抗行動(影)的光影微暈所在。在這個既是肉身也是靈智的矩陣,昆恩的行動第一部曲,竟是拆除了鑲嵌於頭頂、奚落且俯視反常規主體的龐大太陽[2]。這個「卸除太陽」的動作,或許可能讓我們思索目前的反婚家國課題。毀廢不家庭政治迄今所凝聚且糾集的種種反常規生命型態,最可能的各自與集體行動,或許就是類似的基調。我們在各自與聚眾的唯物歷史疆域,持續進行拆除被正典意識形態(如溫馨美好家園與從未真正存在的鄉愁客體)所劫持的話語與生命,堅持佔領著「非中產階級、非悲劇、非勵志性、非母性、非邁向幸福快樂」的殘餘廢墟,招喚出那些居留於太陽之外的日蝕處所的不從之群與壞感情眾。處於城牆之外的毀廢族裔,並不朝向明日地居於「形影之間,日夜的中介」,進行翻寫邊界的無始無終鬥爭,無間斷地和歷史的複雜諸面向對話。

【註釋】

 

[1] 原文為「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back]
[2] 在這裡,我的閱讀參照了狄雷尼(Samuel R. Delany)看待旁若科幻書寫的酷兒視野。在"Forum on Cyberpunk”一文,狄雷尼以這種有違「歷史往前方未來進化,邁向更美好明日」的定義來界說電腦叛客(cyberpunk),認為這是此文類深具洞見的貢獻:「電腦叛客是一種非中產階級、對歷史感到不自在,非悲劇、非勵志性、非母性、非邁向幸福快樂......的作品文類;唯獨當它身為某種特殊的負面性──而且其負面殊性非得與過去的書寫傳統與當前當的科幻脈絡相互抗詰──這才是『電腦叛客』所指涉的核心意義。」(33)[back]

 

特約撰述: 

洪凌

世新大學性別研究所副教授、酷兒作家。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博士,博士論文為《神異真實的跨性別少年:重繪英文幻設小說的酷兒陽剛世界》。專擅領域包括酷兒理論,科幻小說,旁若文學,精神分析,文化研究,左翼書寫等。出版作品計有論述/散文集《魔鬼筆記》、《酷異劄記》、《倒掛在網路上的蝙蝠》,《魔道御書房》與《光幻諸次元註釋本》等;短篇小說集《肢解異獸》、《異端吸血鬼列傳》、《在玻璃懸崖上走索》、《復返於世界的盡頭》、《銀河滅》、《黑太陽賦格》等;長篇小說包括《末日玫瑰雨》、《不見天日的向日葵》,以及【宇宙奧狄賽】系列共六冊。論文發表於《中外文學》、《文化研究》、《國際文化研究》、《文化研究月報》、《台灣社會研究季刊》、《思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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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

洪凌喔.......(打哈欠,關視窗)

其實樓上並非當真一看到作者名字就「打哈欠,關視窗」,而是想方設法地要故作出某種很酸、很無所謂的輕佻態度,才會跑到底下留言,但是,誰又在意呢?

苦勞網也會登這種電影文本腦補心得文喔,被天龍文青騎劫,苦勞網都不苦勞了啦~

苦勞網貼這是要幹嘛?

不是貼這個就是貼香港左膠無腦一國一制鼓吹文

拜託多實事求是點好嗎?

被少數人把持方向的苦勞網真是越來越像破報了,一天到晚唱高調擺自己為進步的姿態。。。。。

喜歡這篇

有的人沒建設性的批評一堆也從未生出個屁
希望作者與苦勞網大大們別太在意

洪大加油!!!!生日快樂!!!!
(我知道不是貼回應的這天,先祝洪大萬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