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不家庭】
專題導言:毀廢再申論

根據唯物主義觀點,歷史中的決定性因素,歸根結蒂是直接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但是,生產本身又有兩種。一方面是生活資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產;另一方面是人類自身的生產,即種的繁衍。一定歷史時代和一定地區內的人們生活於其下的社會制度,受著兩種生產的制約:一方面受勞動的發展階段的制約,另一方面受家庭的發展階段的制約。1

Friedrich Engels, 1983, The Origin of the Family, Private Property and the State.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的上述段落揭示了「生產」(production)一詞內在的雙重意涵。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資本家為達成資本積累而在生產領域中奪取勞工勞動剩餘的「剝削」,這條軸線,其實一路貫穿了通俗被視為「私領域」的家庭,家內的無償家務勞動(domestic labor)──無論是體力的(煮飯、洗衣、燒水、受孕、產子、育幼...),或者是情感的(親密、撫慰、「愛」...)──作為勞動力再生產的必要條件,世世代代的工人的勞動力,透過家庭再生產,持續上到生產線工作,支撐了資本主義的循環。是故,將家庭視作為照顧與撫慰的淨土,是滋養、補給在生產關係中遭剝削勞工的「溫馨幸福空間」,事實上正是遮掩了家庭與資本主義的共構關係。

「家」的功能不在於公與私,而是再生產

工作場所與家庭的分離(對應於公/私領域的分離)並非開天闢地般地始於自然,而是特定歷史─時間下,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人為構造。對應於資本主義生產的社會化與集中化,工廠與生產線成為工業生產集中勞動力的場所,而被劃出生產領域之外的家庭,是一個再生產領域,後者的生產因不具有交換價值,也因此獲得較少、或次於前者的肯定與認可2

美國新學院(The New School)左翼歷史學家伊利‧薩尼茨基(Eli Zaretsky)在分析性別分化時即指出,男性是(公領域中的)生產者,女性作為(私領域中的)再生產者,這個分化恰是資本主義的建構,因此家庭不可能獨立於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毀滅與改造,而自行改造3。對於薩尼茨基而言,無償家務勞動表面上是女人為男人提供的勞動,這其實是因為資本主義造成了工作場所與家庭分離、家務勞動被歸屬於不具價值的私事,所產生的錯覺。事實上,女人並非為了男人勞動,而是為了資產階級而勞動。

「勞動階級的不斷維持與再生產,是資本得以再生產的恆常條件。資本家把此條件之完備,安然委諸於勞動者自我保存的本能與生殖本能」4,由於資本家把再生產成本配置於家庭提供的功能上,薩尼茨基繼而指出必須徹底掃除現有的家庭形式,挑戰工作場所/家庭的二元對立,擴充認定「生產」只發生在公領域的通俗見解,並重新把家務勞動視作為一生產性勞動,將從事家務勞動的勞動者納入階級團結的視野當中。

近日的婚/家辯論,部分論者樂於提出同性戀家庭內之家務分工,具有較平等的協商或理性計算,較(異性戀家庭)為平等,因而不會複製後者在「私領域」中的剝削5,但這個說法事實上並沒有真正回應「剝削」的根源,即對家務勞動的貶抑。換句話說,在不挑戰既有家庭作為勞動力再生產單位配置的前提下,單單在家庭內部進行重新分工與改良,不可能取消家庭內的「剝削」,這就好比說,並不會因為廠內勞工的性別比例均等,「血汗工廠」就不再是「血汗工廠」。

無論作為理論或運動實踐,「毀家廢婚」在台灣本地的語境中,具體場景與發展動力,的確來自於同志運動「婚/家」辯論中的反婚家酷兒;然而,對於現代資本主義單偶家庭提出嚴厲批判,向來也都是一個「女性主義」的命題。艾莉斯‧楊(Iris Young)反對將「父權」看作為一個外於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特定社會結構)的獨立構造,而是要把「資本主義─父權」看成一個統一的壓迫制度6。對楊而言,將「資本主義」與「父權」看作分別於公/私的不同領域中運作──亦即,主張是「資本主義」造成家庭外(生產領域)的壓迫,而「父權」造成家庭內的壓迫──的觀點,不僅鞏固了公/私二分的布爾喬亞意識型態,同時也缺乏解釋力,因為現代家庭內/外之分離,恰好肇因於資本主義,而家務勞動,就是一種在資本主義中有別於僱傭勞動的勞動形式7,因此,反對資本主義與反對父權體制,本該是同一場鬥爭。

遺憾的是,台灣主流的良婦女性主義8,在對現代家庭構造的批判戰役中幾乎全面退場、缺席,轉而去打造「愛欲的家馴化」9:在家庭內部推動親密關係的民主、建立理想家庭、要求男人性自制;在家庭外則推動社會淨化、廢除賣淫、打擊色情、媒體分級、言論檢查、提高合法性行為年齡等議題。因此,不婚/不家的酷兒,只能無可迴避地擔起這個重任了。

想像不家庭

以「婚/家」(包括同志、LGBT、多元性別的婚姻權等)為目標的性別主體平權運動,其所欲平之權,就是包括「婚權」在內的「公民權」,以及構造於公民身份之上的法權。這樣一種圍繞著公民權的平權運動,基本上並未超出現代化語境所設定在一國範圍之內的公民社會邊界(以法律門檻,對於非公民身份者進行基本人權的排除),也並未根本地挑戰資產階級法權所亟欲鞏固的現代家庭功能(勞動力再生產、私有產權的承繼)。

值得追問的是,當這樣的性別多元主體論述,以平權運動的形式出現在2013年的台灣,究竟意味著什麼?10它自然不單是所謂「性/別運動長期累積的成果」,也不單是「公民社會中,各種運動多元、蓬勃發展的展現」。它的興起、它所引起的國家機構的反饋(具體進入修法程序),以及不婚不家酷兒對其進行的邊緣抵抗,其實共同提示了我們一個重要的反思路徑:台灣戰後以極壓縮的方式進行現代化,中產階級興起、城市中產意識型態的固著化,最具體的展現,竟是社會運動對於西方公民社會多元論述所進行的挪移與仿擬,而它貌似「進步」的平權訴求,甚至無法回應現實中城市中產階級的滑落──試問,以當前的高房價、高物價、低工資作為再生產下一批勞動力的成本,究竟有多少「城市中產階級」能負擔得起這個「幸福家庭夢」?

更進一步,倘若我們可以明確地指出,四十年前「家庭即工廠」的家庭代工模式,顯示家庭被緊密地結構入第三世界工業化的生產模式,並在經驗上提供一個探求台灣「現代化」路徑的物質基礎,那麼,當前追求資產階級法權、公民權平權的城市中產婚/家運動,是否正提示我們這幾十年間社會性質的轉變?或說,被婚/家平權運動所排除的各種邊緣經驗,是否恰好置疑了這套論述所預設的社會條件,並不那麼牢固地存在?不難發現,在這一波表面上只是「同婚」與「反同婚」之爭的論辯,其實挑戰了資本主義社會普世現代性的統合邏輯,召喚著更為深度、歷史與在地的社會性質分析,也顯示家庭的改造與解放,無法外在於資本主義社會的整體改造與解放。酷兒,正是站在資本主義社會變革的總體戰線之上,才有實踐不婚不家的條件。

這個系列專題,試圖全面以婚/家為批判對象,重新開闢一條論述戰線。作為系列第一篇,洪凌針對的是從今年(2013)美國DOMA法案判決後所引發的效應,一直到台灣本地數起「保家」抗爭,乃至於同性婚姻、家庭、伴侶權益修法推動過程中,隱然浮現的全球─在地論述形構,批判地質疑「婚權作為基本公民權」論述的內在弔詭與排他構造,以及其所內涵的「良心中產」的公民意識型態保守性;連柏翰以Q&A的寫作策略,簡短且靈活地回應了當前婚/家辯論中具體的多項議題,其中的每項問答也貫穿了系列中的多篇文章,建議可作為索引相互參照著閱讀;高旭寬從跨性別運動的經驗出發,提示家庭以外另類支持系統的可能,並置疑了通俗習見的「平等」修辭11;芮筆忒將「性」的階序嵌回經濟結構,重新閱讀多元文化修辭與資本主義的緊密共生。

專題共有八篇文章,後四篇將由另一位苦勞網成員陳逸婷進行導言。苦勞網以「運動的媒體,媒體的運動」自許,並嘗試將媒體看作是論述實踐的一部分,在這次的專題製作過程中,從收稿、邀約作者數次集體討論、交換意見,到最後的編輯刊登,也可謂是一個新的嘗試與實驗。

讓我以生態女性主義者瑪姬‧皮爾西(Marge Piercy)的《在時間邊緣的女人》為這稍嫌囉嗦的導言作結,這篇科幻小說描繪了一個小孩不在子宮內受孕,出生後由兩男一女或兩女一男組成的三人「母親」撫養,並可接受「保母」所領導的集體中心進行學習與社會化的一種非父權、非資本主義,人類與生態(自然資源)關係平衡的烏托邦景象12。讓我們期待,本地酷兒的論述與運動,也能為性/別政治指引出一條新的烏托邦想像。

【想像不家庭】專題

  • 1. 恩格斯(1989)《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頁2,台北:谷風出版社。
  • 2. 甯應斌、何春蕤(2013)曾完整回顧了克里斯多夫‧拉許(Christopher Lasch)、薩尼茨基(Eli Zaretsky)等人對西方家庭變遷的研究,參見《民困愁城:憂鬱症、情緒管理、現代性的黑暗面》,頁174-178。
  • 3. Eli Zaretsky, 1986, Capitalism, the Family, and Personal Life.
  • 4. 馬克思、恩格斯《資本論》第三卷。轉引自劉梅君(2000)〈家內勞動II:勞動過程的控制機制〉,頁55。
  • 5. 例如同家會成員何思瑩在〈不只是平等而已──酷兒成家的嶄新意義〉提出兩項美國佛特蒙州的經驗研究,聲稱同性戀家庭因為內部分工不若異性戀家庭,故不會複製後者的剝削問題。事實上,按照該文所引用Heidi Hartmann的雙系統論(Dual-System Theory)見解,也同樣必須分析「父權」與「資本主義」的雙重構造及其間交會,不可能只因為家庭內性別分工的改善就隨之斷言同性戀家庭克服了剝削;甚至,相對於Hartmann,諸如Juliet Mitchell這類深信父權體制乃一不受時空限制的非唯物永恆構造的精神分析女性主義者,都會同意「父權」作為一普遍形式的意識型態,與該社會所採取的「經濟生產方式」之特殊結構,兩者間必有交會,詳見Juliet Mitchell, 1971, Woman's Estate.
  • 6. Iris Young, 1981, "Beyond the Unhappy Marriage: a Critique of Dual Systems Theory", Women and Revolution: A Discussion of the iscussion of the Unhappy Marriage of Marxism and Feminism, p.58.
  • 7. Ibid., p.61.
  • 8. 有關台灣本地女性主義的分疏可參見卡維波(2001)〈「婦權派」與「性權派」的兩條女性主義路線在台灣〉,《文化研究月報》第5期。
  • 9. 這個趨勢對應著Lasch分析19世紀保守女性與女性主義對於「愛欲」(eros)在性與社會兩方面都作為危險能量的管控。詳參甯應斌、何春蕤(2013)《民困愁城:憂鬱症、情緒管理、現代性的黑暗面》,頁187-194。
  • 10. 這個問題意識要特別感謝胡清雅的共同討論。
  • 11. 針對婚/家辯論的「平等」修辭,另可參見〈平等的幻象〉。
  • 12. Marge Piercy, 1976, Woman on the Edge of Time.
特約撰述: 
責任主編: 

回應

只有活學活用馬克思列寧主義,廣大勞動群眾才有明天。
苦勞網應當作為勞動群眾的思想解放廣場。

推 jp83****:渺小確定了 臺灣著作權保護協會已經申請完了 10/22 16:52
推 jp83****:專輯名稱渺小 主打歌 未知XD 10/22 19:30

樓上的在使用啥密碼?還是企圖「後現代」地、「語意學」地解構樓樓上的左派話語。

婦女新知真的是不知長進

捍衛士林王家的祖私產價值,又該如何看待?

<酷兒,正是站在資本主義社會變革的總體戰線之上,才有實踐不婚不家的條件。> 這句話看似對於 同志族群 殷殷期盼,但有想過為何抗爭的責任,直接落入了站在結構對立面的族群?

雖然我對於資本主義強化沒有好感。但權利、優勢的不對等是明顯的,爭取相同、無法跳脫資本主義思維未必是最佳選擇,但現實結構下發表這樣的言論,不婚不家的維持是要付出多大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