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正確看待外勞?

2012/12/03
英國倫敦大學Goldsmiths學院社會學博士生

近來,面對着2009年金融危機以來的低迷景象,以及至今仍未紓解的歐債危機,各國政府紛紛祭出了種種措施,想要提振經濟發展的可能。

提升經濟,當然不是一件壞事。然而,在這波討論如何重振經濟、或批評經濟問題何在的論述中,“壓低外勞的薪資”、“開放更大量的廉價外勞”,竟被當成一個“拼經濟”的主要方法?站在普羅大衆、工人階級的立場,究竟該如何看待這樣的措施?

壓低外勞薪資,救經濟?

以台灣為例,政府近來屢屢提出,讓“外勞”不受基本工資(即最低工資,minimum wage)保障的提議。目前台灣有大約三十萬名來自東南亞的外籍勞工,幾乎都只能領取最微薄的基本工資(每月新台幣18,780元,約澳門幣5,000元),早已和本勞同工不同酬。然而,政府卻聲稱,將硏議進一步取消他們的基本工資保障。他們說:只要讓企業能夠使用到更廉價的外勞,這樣生產成本就能降低,出口將更有競爭力,台灣經濟也就能夠好轉。

這種說法並不新鮮。在許多年前,台灣就有綠營電視名嘴提倡:“政府該開設自由經濟特區,讓其中的本勞與外勞薪資脫鈎,外勞不受基本工資保障。”他甚至鉅細靡遺地分析說:“這麼做,一來能夠讓前進大陸的台商回流,增加稅收;二來合理推估,每僱十名外勞,總得僱一名本勞當管理幹部,還能夠促進本地就業機會。”而到了2008年後國民黨執政,這樣的“改革”方案已成為硏議的主流,正持續推行。

這種做法是否適當?引起了很大的爭議。政府的計劃,主要遭到了兩種反對聲浪。一種聲浪指出,外勞與本勞受到相同的勞動法令保障(如基本工資),是國際人權規範,也是WTO等自由貿易協定中的要求,如果恣意違反,恐怕將遭到國際輿論有關“歧視外勞”的批評。

另一種聲浪則指出,只要政府壓低了外勞的薪資待遇,將來本勞的待遇一定也會跟着下滑。畢竟,如果僱主有便宜又好用的外勞可以請,何苦花更多的薪水給本勞用呢?今天如果受民族主義或短視自利的心理所困,放任外勞遭殃,將來受害的,必然也包括本勞。

這兩種反擊聲浪,都有一定的說服力,也多少使得政府在外勞與本勞保障脫鈎的動作上,不敢貿然而為。但是,它的局限也在於,不論是“避免國家被國際輿論批評”或是“避免最後也害到本勞”,多多少少還是站在一個“本國”、“本勞”的立場發言。為了有益於本勞,所以要保障外勞。但如果不有益於本勞時,還要保障外勞嗎?此時則出現了難題。

為了進步,限制開放外勞?

一個很現實的挑戰是,如果說,本勞、外勞應該一視同仁,獲得同工同酬,以及相同最低工資的保障,已經沒有甚麼爭議了。那麼,站在工人階級的立場而言,是否應該向政府主張限制引進外籍勞工?

這問題正在當前發生。我們不難觀察到,要求政府限制外勞、以保障本勞就業為優先,已是當今世界上經常可見的勞工運動訴求。

以英國為例,“英國的工作由英國人來做”(British jobs for British workers)這口號,自英國工黨領袖布朗(Gordon Brown)2007年提出,獲得英國勞工廣泛的支持。2009年,其還成為建築業工人罷工的口號,甚至不少號稱左翼的政黨們也跟着如此主張。而在台灣的經驗中,“限制開放外勞”、“本勞就業優先”,也常是勞工運動的口號;澳門也經常可見“打擊大陸黑工”的口號。

這樣的訴求,或許有部分是來自於封閉的民族主義排外觀點,這暫時不是本文要討論的對象。更値得看重的是,不少“進步人士”、“左翼人士”,也會這麼主張的,不能不予以重視。

他們所持的理由在於,以單一一個國家或地區來看,如果能夠限制發展程度較落後國家的外勞移入,本地勞工的工資才不至於在廉價外勞影響下“向下競爭”(race to bottom)。調性再拉高一點,從左翼觀點甚至似乎也可以說:這樣的“排外”方式,目的是逼迫資本家不能更剝削勞工,降低他們利用廉價勞動力以獲利的可能。因此,要求“本國工作交給本國人做”,是對立於資本邏輯的進步觀點。

這種觀點也可以連結到一種對“資本全球化”、“勞力全球化”趨勢的反應方式:透過反對資本外流,反對外來人力引入,以反對有利於資本擴張的經濟全球化。

對於這樣的觀點,我也曾經有所認同。畢竟,以台灣為例而言,直觀來看,假如通通開放外勞(甚至包含開放中國大陸人前來工作),那麼,以現行跨國間多少有差別的生活水準來看,外勞很可能可以接受更低的薪水。之後,企業主都聘僱外勞,台灣人的就業怎麼辦?而最後大家的薪水都一起被壓低,只有企業家最開心,這眞是我們要的嗎?

另一種左翼觀點:不分本外,但要團結對抗資本

我帶着這樣的問題,來到英國唸書。或許是成為了“外國人”,立場會開始比較轉變。有一次,和一位相當堅持左翼立場的朋友聊到這問題,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從左派的觀點,就是不應該提出反對外勞、排擠外勞的訴求。”他堅定地說着。他的理由是,一方面,這種“限制外勞”的訴求,將強化工人階級誤以為問題的來源是“外勞”,而沒看到根源在“資本邏輯”。二方面,如果眞的去反對外勞、排擠外勞,甚至支持政府去鎭壓外勞,以民族國家的框架來想像利益,那麼,這不就是和資產階級國家機器站在一起?還談甚麼國際主義左翼力量呢?

這樣的觀點,理論上似乎說得通的,但擺在現實還是讓人猶疑。於是我回問:“如果開放外勞進來,結果導致工資下滑,不過是有利資本家,那怎麼辦?”

“那就讓他們進來,但要積極地把他們一起組織起來!一起共同捍衛不分本外的薪資條件。”他這麼說着。“這動作,也是在為跨國的工人連帶作準備。”

雖然實作上不容易,但我漸漸認同,在理論上,這的確是較傾向整體工人階級利益的觀點。

如何正確看待外籍勞工,對整體工人階級來說,是個日益迫切的挑戰問題。最關鍵的或許在於,仔細想想企業得不斷尋求廉價的勞動力,來為企業體獲得利潤以擴張或生存,這樣的資本邏輯,才是問題的根源。在這個趨勢下,不論是資本外移到薪資低廉的國家來生產,或是引進廉價的外勞前來工作,以及造成了種種薪資下滑、失業的苦果,都是可以預見的資本主義趨勢。它如果造成了“本勞”薪資的下滑,問題也不出在這些“外勞”,而是資本流動、追求最大利潤的競爭特性所致。如果我們要反對種種惡果,也總得要挖角到問題的根源,至少,別落入了“本外分隔”、“犧牲外勞來救本勞”的陷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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