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坎村:社會運動的鄉村範本

2011/12/23

本文章由 isun2011 刊登於 December - 23 - 2011

烏坎村在抗爭中迅速、有效的自我組織,使他們獲得了與傲慢權力的談判空間與博弈籌碼,不由分說的鎮壓被迫停止,試圖扣下的政治帽子也一一摘除,村民代表恪守理據,堅持到與省調查組進行談判,並獲得初步勝利。這在近年來中國大陸的村莊抗爭中都是極罕見的,足以進入史冊。

文/張潔平

二零一一年的起點從浙江省樂清市寨橋村開始,終點則劃在廣東陸豐市烏坎村。土地問題仍是這個國家最大的政治。土地權利從農民向少數人集中,鄉村因此處在了底層抗爭與權利博弈的最前線。

然而從寨橋到烏坎,人們看到全然不同的故事軌跡。寨橋村民選村長錢雲會的死亡最終成了一個鋒利的問號,懸在當地人頭頂,寒氣逼人;烏坎村民訴諸政治權利去解決地權矛盾,並深信這是唯一有效的方案,長達三個月抗爭之後,廣東省政府最終出面,承認了村民的自治組織,並在談判桌上與村民達成共識,這讓烏坎村的冬天透出了一絲暖意。

在烏坎採訪的日子,有幾個場景是很難忘記的。

一次是深夜,28歲的莊烈宏和20歲的張建興帶著我們去吃宵夜。那還是十一月底,在海鮮大排檔,每一個知道我們是記者的村民都來給我們敬酒、送菜,而看見莊烈宏和張建興彷彿看見英雄,這桌上來遞根煙,那桌過來送個蛋糕,路過做生意的阿姨偷偷把單給買了,小伙子們更是輪流來喝上一杯。莊烈宏高興地站在椅子上,對我們說:「等烏坎勝利的那一天,你們還要回來!到時我們買一個大蛋糕慶祝……」說著,胳膊繞圓桌轉了一圈:「要這麼大!」張建興也站起來,把手舉得離開桌面老高:「要這麼高!」然後全店人都笑了,滿桌的觥籌交錯。

另一次是村裏主事的林祖鑾告訴我:他們從北京訂了2500面小國旗,還有1面大幅的,6面中幅的,還有1面黨旗。 「烏坎勝利的那一天,要讓國旗飄滿村莊。」67歲的林老先生含笑看著我,眼神裏滿是自信。

此前幾年在中國大陸的底層採訪裏,我從沒有聽見過有人說「勝利」這個詞,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快樂的場景、自信的表情。「國旗飄滿村莊」的意像簡直讓我目瞪口呆。 我見過的底層抗爭無一不以強力維穩收場,在渺小個體與強大權力的極端對比下,恐懼的陰影攫住每一個人。從矛盾累積、衝突爆發,演變成民眾群體性事件,有些是訴求明確的集體抗議,有些是訴求不明的群體洩憤,而無論哪一種,待到成千上萬特警衣著整齊、裝備精良入場,就像一隻不由分說的鍋蓋,任你沸水滾滾、蒸汽升騰,大蓋子壓下去,冒出來的泡泡死在空中,連個聲音都沒有。

可在烏坎不是這樣。即使在最危急的時候,薛錦波死亡的陰影籠罩全村。村民們擔心新的抓捕隨時會發生,但我親眼看著陸豐電視臺上被定性為帶頭滋事、要求其自首的村民代表楊色茂,一天和陸豐副市長通七八個電話,市長每天都要打來問,村裏怎麼樣了,你們能不能不鬧了,你勸勸村民啊,說不通就威脅兩句,但還是繼續說。

用村民的話講,在烏坎,政府想抓個人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來的人少,你出不了這條村;來的人多,會和村民起大衝突,他們忌憚」。於是得和村裏老大商量,商量不妥,還不敢讓公安出面,得找社會混混偷偷抓。薛錦波就是這樣被帶走的,沒有警察敢跑到村裏來把他按倒,而是找人騙他出去吃飯,然後讓二十多個社會青年一擁而上,以綁架的形式帶走。莊烈宏在描述完對大蛋糕的想像之後也被抓了,但不是在烏坎,而是在順德。村民們說,他不聽勸告,去順德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 「只要他留在村裏不出去,會安全得多!」

烏坎村在抗爭中迅速、有效的自我組織,使他們獲得了與傲慢權力的談判空間與博弈籌碼,不由分說的鎮壓被迫停止了,上級政府試圖扣給他們的政治帽子也被迫一一摘除,村民代表堅持到與省調查組進行對話,不管後續如何,這在近年來中國大陸的村莊抗爭中都是極其罕見的,足以進入史冊。

自9月21日集體上訪以來,村委會消失,村民開始組織自治。兩個月的時間,潮汕地區的宗親傳統加上共同面對的土地利益受損讓烏坎村民形成空前緊密的共同體。而在這個村民自組織中,讓人印象最深刻的,是烏坎老中青三代的有效組合。

一個叫做「烏坎熱血青年團」的QQ群組從2009年開始,在烏坎村成為了凝聚人心的第一股力量。他們的主力是八零後、九零後。

他們從發傳單開始,向村民講解村中土地被圈走的詳細事項,至少六百多名年輕村民加入了這個「烏坎熱血青年團」群組。他們自己製作和烏坎有關的歌曲、短片,自拍自唱,在歌詞裏唱出土地貪腐、選舉不公,上傳到網絡,引起本地人越來越多的反響。隨後,年輕人們從線上討論到線下組織上訪,從5人上訪開始,逐步動員,直至發展為兩年後,2011年9月21日的5000人集會遊行。

9.21事件引發了警民暴力衝突,幾十名村民被打,備受村民指責的村委會村官們則迫於壓力,集體失踪。在這種情況下,村裏中堅力量的中年人站出來,推動烏坎村47個姓氏選出全村117名村代表,又從村代表中公開選舉出13人組成的理事會。村民們寄望這十三名民選村代表,能與上級政府談判,協商解決烏坎村的土地問題。楊色茂因得票數最高任會長,42歲的薛錦波也高票當選理事會副會長。

和許多烏坎村的中年人一樣,楊色茂在外做服裝生意多年。烏坎早已不種農地,村里家業主要靠外地的生意支撐。服裝、物流,是烏坎人在廣東主要從事的行業。今年端午節楊色茂才回到烏坎村,村裏起事後,他說不能坐視不理,看著村民利益被侵吞。理事會選舉產生後,他和其他村代表最大限度地團結起村內47個姓氏的宗族力量,定期召開村民大會,並接納全村捐款,為更大規模的動員做準備,同時與市鎮政府保持密集會談。

村中德高望重的老者主持、監督了理事會的成立。也就是最終與省委副書記朱明國對話的林祖鑾。 67歲的林祖鑾做過村幹部、下海經過商,經歷豐富、人品正直,備受村民擁戴。在理事會與青年團的背後,他成了烏坎村民選組織實際上的精神領袖。

9月至11月,在理事會召集村內討論和與政府談判的過程裏,「青年團」的主要任務是記錄與傳播。

他們用全村募款的經費購置了專業攝像機,張建興和他的九零後夥伴們做起了「公民記者」,邊拍邊學,用影像全程記錄村中每一次重要會談,並訪問村內重要人士。在莊烈宏被抓之前,張建興和他剛剛完成了一部名叫《烏坎!烏坎! 》的自製電影,長達一個半小時,匯集了9.21集會、村內土地被佔證據、村民採訪等諸多內容。兩個人用「繪聲繪影」軟件剪輯了兩天兩夜,製作完成後,在村內小廣場上支起露天電影院,連放三天,每一天都有上千村民來看。

他們還不間斷地上傳村內動態信息到QQ空間、新浪微博、百度貼吧、強國論壇等一切不被刪貼的社交網絡與論壇BBS。

老中青三代的有效分工與互動在11月21日村內第二次集體上訪時,得到了完美體現。於是你看見了中國罕見的遊行場景,摩托車上掛著老者請出的「真修仙翁」令旗在隊伍的最前面打頭陣,年輕村民手持對講機分佈在隊伍兩側,維護安全秩序,平時通報紅白喜事的銅鑼一敲響,全村聚集,理事會代錶帶隊,舉著早就準備好的花花綠綠的標語旗幟,組織有序,行進和平,四、五千人一直走到陸豐市政府,然後和平返回。

一周後,村代表被抓、薛錦波死亡,烏坎村又被風暴淹沒。

而即使是在風暴之中,林祖鑾家仍是風暴中心裏最平靜的「風眼」。

這棟門上貼著「謝絕會客」字樣的三層小樓,幾個月裏撐起了村裏的主心骨。張建興和他的九零後同伴們住在這裏,一方面保護林老,一方面也緊盯村裏動態,隨時整理向外發布。他們對講機不離身、和衣而睡,24小時值班,操縱一字排開的四台電腦,用微博、QQ等各種社交媒體,不間斷地向外發送烏坎的消息、照片、影像,同時整理烏坎所有檔案的光碟,發給來採訪的記者。

在政府把民選理事會說成非法組織,把烏坎事件定性成境外勢力策動之時,年輕人們堅信,當務之急,是傳播真相。 「我們在打一場新聞仗」,張建興說。

村裏的老年人也成立了老年會,婦女成立了婦女會。他們說,不能讓年輕人衝在前面,孤軍奮戰。 「這是我們的烏坎,每個人都應該行動起來」。一位洪姓老人對我說。

代際鴻溝在這裏不是問題,新媒體與舊神仙也沒有衝突,開放、智慧的林祖鑾坐鎮,理事會組織,青年團行動。作為社會運動樣本,烏坎的表現堪​​稱經典。

而相比村民談判、抗爭的有理有據有節,陸豐市、汕尾市政府起初的表現顯得捉襟見肘。汕尾市委書記鄭雁雄向村民派送「對話」光碟,經過世界媒體節選曝光,讓全球觀眾都流下冷汗:「老百姓一天比一天胃口高,一天比一天聰明,一天比一天難管。……你不再鬧,讓政府覺得靠譜,那我連武警都不用請,你以為請武警不用錢啊?」

全世界二十幾家媒體的四十多名記者在烏坎村直播村民的抗爭,村民貼出傳單,一邊堅持抗爭訴求,一邊請媒體不要把他們稱為「起義」,「我們不是起義,我們不是反共,我們不是分裂國家,我們是單純的土地問題,我是共青團員,我愛党,我愛國,我愛家鄉!」

廣東省委書記汪洋批示稱,烏坎事件是經濟社會發展中長期忽視矛盾積累的結果。省政府最終讓步,答應村民要求,並承認了村民組織的合法性。香港媒體稱之為中共建政以來,「首個由官方承認的維權民選村組織」。

這個被林祖鑾稱為「階段性勝利」的結果,真的讓2500面小國旗到達村民手中,在孩子們手裏迎風招展。

夜深人靜的烏坎,林家宅子裏,20歲的張建興問我:你知道抽煙是什麼感覺嗎?我看著這個九零後小子,不知他又要說出什麼驚人之語。

「抽煙就像一聲嘆息。」他停頓一下,緩緩吐出煙圈,然後,長長嘆了一口氣:「就像這樣。現在烏坎的事情,不是高興,不是難過,也不是憤怒,是嘆氣。」

他腰裏仍然別著對講機,還有一柄防身短刀,反复熬夜的眼睛裏布滿血絲,抗爭的這些日子,他每天一包煙,神情裏,盡是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思慮和滄桑。

「我不知道應該哭還是應該笑。一個90後什麼還沒有開始,就要捲入一件類似的政治爭鬥,事業、人身安全都受影響。國家的法律為什麼要我們年輕人去保護,而不是官員?」

沒有人真的享受當英雄,屈死的薛錦波不會,20歲的小夥子也不會。他們為之抗爭,並只有靠抗爭才能得來的,只是再簡單不過的——免於恐懼的自由,正常生活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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