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朝鮮核武看國際政治新變局

2006/11/16

主持人:林深靖(開南大學公管系)

與談人:

姚欣進(芝加哥大學社會思想委員會博士/工人民主協會)

蔡建仁(世新大學公共關係暨廣告學系)

陳政亮(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

記錄/整理:朱政騏 (本文登載於《台灣立報》的「新國際」專頁,2006年11月17日出刊)

林深靖(以下簡稱「林」):當前東北亞的戰略局勢,乃至台海兩岸現狀的形成,其關鍵點大致都在於「韓戰」。1950年6月25日,韓戰爆發,台灣隨即被劃入美國第七艦隊巡防保護的範圍,是圍堵共產主義的一個重要環節。在美國的保護傘之下,台灣當權者在政治上以「反共堡壘」自居,在軍事上則奉行美國軍令,以做為一艘「不沉的航空母艦」(美軍韓戰指揮官麥克阿瑟將軍的用語)而自豪。海峽兩岸的分裂分治的局面因韓戰而確立。現在,又有了一個來自朝鮮半島的新變局,即2006年10月9日北韓的核子試爆。而北韓的進入「核子俱樂部」,又牽引到以中國為主的「六方會談」。

  在這一次的「新國際論壇」中,我們先從歷史脈絡來看朝鮮的演變,也就是從韓戰到今日擁有核武,究竟朝鮮想在東北亞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其次,我們要談美國的態度,究竟美國是怎麼樣理解這個布希總統口中的「流氓國家」?第三,我們都知道,目前正在發展核武的不只是北韓,還包括令人聞之色變的伊朗,就國際地緣政治格局來看,從冷戰時代的「反共」到現在全球化的「反恐」佈局,究竟未來會怎麼發展?接下來,我們當然也不能不認真探討中國的態度,因為,對長期孤立的朝鮮而言,中國是它唯一可以倚賴、可以傾訴的「兄弟之邦」,朝鮮的經濟改革不得不追隨中國的腳步,它也必須依靠中國來抵擋來自西方陣營的壓力,於今,中國主導「六方會談」,北韓的核武究竟是增加了中國的籌碼還是成為中國的沉重負擔?

姚欣進(以下簡稱「姚」):對不起。你剛剛從歷史角度來討論的,是不是把台灣跟中國大陸的分裂關係,看成是跟南北韓的歷史脈絡一樣的?

林:不不不,我是說因為韓戰的關係,當年韓戰爆發,美國的第七鑑隊進來……

姚:好,那我可能有點誤會。因為有一種說法,認為台灣跟中國大陸的分裂是跟南、北韓,甚至東、西德的脈絡相同,也就是緣於當時以美國為首的集團,與共產集團的對抗使然,是一種強權對抗之下的偶然,而不是由於其他比較長遠的歷史因素。我個人一直不太同意這樣的看法,雖然當時中共以偶然的因素來「解放台灣」,也不是不可能。但我認為台灣有很長時間的日本殖民經驗,以及相應的資本主義化的歷史,跟東西德是在波茨坦會議上直接從地圖上分割的情況不同,也不同於南北韓的相對偶然因素。我這麼講,並不意謂台灣就因此應該走向獨立,不過客觀上第七艦隊的介入,更加強了台灣成為可以走向獨立的政治經濟體。如果沒有第七艦隊,台灣與中國大陸的統獨關係可能會有所不同,這我可以接受。

蔡建仁(以下簡稱「蔡」):韓戰對兩岸分立的事實是決定性的,這毫無問題。現在的問題是:朝鮮半島又發生了變化,就是北韓擁有核武。不過對於這個變數我們的估計似乎有點過高,因為朝鮮半島向來就有核武,從來就有!如果我們說「朝鮮半島有核武」是變數,這話是不成立的,因為它從來就有核武,而且還不少呢!美國在南韓駐軍那麼久,核武早就存在!所以我們說的變數不是這個地區有了核武,而是這個地區的核武開始被一群「瘋子」,被一群所謂「不可預測」的人所掌握。

姚:對,很早就有反美的批判者公開質疑過美國:美軍在南韓究竟有沒有核武?而美國採取的態度是NCND(Neither confirm nor deny),也就是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可是美國在南韓每年都舉行一次聯合軍事演習,而且都是動用核子動力的航空母艦;其次,美國的戰機本身就是可以配備核子導彈的,只是沒有裝上去而已。因此,現在雖然沒有人能確定美國在南韓是否藏有核武,但是美國在朝鮮半島使用核武的各種條件事實上都已具備,這也是為什麼中國和俄羅斯曾經多次公開宣示,要求朝鮮半島應該徹底「非核化」。

蔡:其實不只朝鮮半島從來就有核武,我們可以說東亞從來就有核武,而且就在我們旁邊,琉球就有。很抱歉,就在我們旁邊!這當然也是來自美國在日本的駐軍。所以現在的變數不是這個地區有了核武,而是有一個瘋子有核武,有一個不可控制的人有核武,這個才是新的因素。重點應該是在於:這個瘋子是不是真的不可控制?或者,金正日是不是瘋子?

姚:沒錯,用普通的常識想就知道,美國為了要維護它在東北亞的軍事霸權,怎麼可能沒有核子武器在這個地區。

蔡:是,我們都知道這個地區早就有核武,現在的命題就應該是:有一個瘋子腰上佩帶了核子槍。(笑)

姚:你這個描述本身就已經有價值判斷囉。怎麼說他是個瘋子。

蔡:我是代替美國人說話,我是「蔡甦隸」(眾笑)!我就是想問:東北亞從來就有核武,那為什麼美國擁有就是安全的,別人有就說是危險?

姚:對嘛!不過我更想知道的是金正日為什麼要這樣幹?我們應該要追問他背後的目的是什麼?有什麼因素讓他非發展核武不可?意義在哪裡?

蔡:沒錯,金正日之所以這樣幹,其實是被逼出來的。因為當初美國在1998年答應他,只要北韓廢止核電廠,不要搞核能,就承諾要給他一大堆好處。結果他真的都拆掉了,美國卻全部黃牛,沒有一項兌現的。

姚:對!而且不只一次!北韓在1994年要發展工業,但是沒石油,只好用核能。當時,美國總統柯林頓為了防止他從核能生產出鈽,進一步發展核武,就找他談,這是非常有名的「日內瓦架構協議」。結果北韓真的遵守協議,把核電廠全都拆掉、關閉,還讓美國進去檢查。美國承諾給他石油,還有經濟援助等等。因此,1994年就是歷史上第一次北韓核子危機的化解。結果到了2001年,小布希上台,就說北韓邪惡軸心,把之前的協議全部推翻掉。美國不再向北韓保證任何援助,不但沒有兌現承諾,現在根本連承諾都取消!更過份的是,小布希在國會進行核態勢的報告,把北韓說成是「先發制人核武攻擊的對象」。所以北韓在2001年就憤而退出《核不擴散條約》(NPT),這是第二次北韓核子危機發生。

姚:美國在1994年就已經要求北韓不能發展了,連核電廠的計畫都要求停止。

蔡:因為核電廠可以生產鈽,鈽比鈾便宜、好製造,技術也簡單,但是量要相當大。所以要從核電廠要發展核武,其實關係沒有那麼大,而是世界各國(特別是美國)認定北韓有發展核武的能力,又有那種意圖,才會對北韓的核電廠敏感。不過,北韓本身也想以此作為勒索的工具,可以跟美國要些東西,不給的話就重新啟動核能發展計畫。如今真的爆了,證明北韓確實有這種意圖,有這種技術。事實上,北韓這次爆的只是個「裝置」,根本不構成核子炸彈。今天要說立即有核威脅,根本是誇大其詞!但我們也承認北韓有這樣的能力和意圖,只是目前沒有到達立即的威脅。所以,焦點應該擺放在此,我們要談的是北韓會不會亂搞?中國這次也真正發了火,但是它能夠把北韓重新拉回六方會談,可見這個惡少(北韓)雖然瘋了,發狂歸發狂,還是可以管教的啦!中國發火不僅在於面子問題,還在於中國的具體利益。中國這次是展現了它的「特異功能」,花了很大的力氣把北韓拉回六方會談,使惡少即使發瘋也有一定的穩定度。雖然北韓在當前的國際社會裡看起來有點異常,會集體踢正步、唱軍歌啦………讓人看起來就很害怕。不過北韓的威脅是被誇大了,因為,第一,他不具有立即性;第二,他還是有一定程度的制約,是可以控制的。

林:那麼,誇大朝鮮核武威脅的目的是什麼?

蔡:各取所需啊!像日本就哇哇叫得最大聲,因為日本自己是非核國家,甚至不是一個國家,只是個佔領區而已,所以它要邁向想辦法邁向「正常」國家。尤其,朝鮮過去是日本的殖民地,地位比台灣還低,都是賤民,現在居然有了核子裝置,對日本而言,不只是心理上的威脅。日本需要誇大朝鮮的核武威脅,才能邁向正常國家,為整軍建武找到藉口。例如我們看到小泉這種右翼政權上台,都是拿北韓來墊高自己,把北韓視為假想的、可怕的敵人。所以我覺得最誇大的就是日本,美國還相對冷靜。我們千萬不要把美國的宣示當真,美國講要限制核擴散其實是假的。你看,美國完全承認印度的核武器,甚至還進一步協助印度發展核電廠。所以美國的標準是按照和美國的親疏遠近為依據,而不是把禁止核擴散當成全世界通用的標準。

姚:補充一句話,在北韓發射導彈後六天,印度也發射了,而且還是遠程的洲際核武,結果美國一句話也沒吭。

蔡:對啊,印度才是有能力立即製造核子武器的國家,要論核武器的完整意義和設備,印度一應俱全,有原子彈、氫彈、遠程投射系統……等等。北韓這次的核爆試驗,大家叫得好像天快要垮下來了,但美國對印度卻很寬容。美國和日本都是根據自己的利益來衡量面對核武發展的態度。在1960年代,禁止核擴散還是通則,後來客觀條件無法完全禁止,就變成這樣了。但是,現在真正危險的,其實不是北韓,而是伊朗。發展核武首先要有財力,才能真的有威力。伊朗現在的技術條件和設備都已成熟,而它還是伊斯蘭基本教義派的輸出地,我認為美國對伊朗的喊話一點都不誇大。從美國的角度,伊朗真的是大問題,真的是可怕!

陳:金正日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在這個過程中有獲得什麼好處嗎?從經濟上來講,幾年前他北韓局部開放市場,跟中國學習,要搞經濟特區,開放外資 ─ 主要是中國跟南韓 ─ 進入。那他現在做這個動作,除了是表達對美國的不爽,還有什麼利益?他應該不是瘋狂,而是在考量某些利害得失的策略性安排。

林:你是說這樣的做法危害他原本在經濟上的開放政策嗎?

陳:不一定。我認為經濟上的開放,不見得一定要在政治上示弱,搞不好是相反的,也就是說,在經濟上的開放或許需要在政治上更強硬。

林:但這一定會帶來國際的制裁,包括聯合國的禁運制裁,所以直覺上應該是跟他的經濟發展方向相違背。

蔡:是啊是啊,會讓大家不敢去。如果經濟開放是既定的方針,現在搞核武,會讓外資不敢進去。這是矛盾的,但政策總是在矛盾中做選擇。我認為他是要先「強兵」,再「富國」。回到問題本身,我要講的重點是:北韓核武問題絕對是誇張,而伊朗的問題卻完全沒有誇張!北韓要從device(裝置)變成真正的bomb(炸彈),還有一段大距離。所以,金正日很可能只是想從中要一點東西。現在,北韓願意回到六方會談,我相信中共一定會給大價錢,罵歸罵,給還是要給!大家各取所需。中共要的是建立「一強多極」(美國為一強,中共為多極之中的一極)的國際結構。透過對北韓的約束,中共展現他可以管教壞小孩,做東亞地區的警察,配合美國管理秩序。至於日本就可以講一些「邁向正常化國家」、「我不發展核武」之類的話,但是我們都知道,天天說不發展核武的意思恰好是「我要發展核武」。日本要發展核武,輕而易舉。因此,北韓要的是「實」的;中共要的是「虛」的;日本也要「實」的;美國則是希望北韓不要作亂,以便讓它專心對付伊朗。現在美、中關係處於歷史未有之良好狀態,互相依賴。中國從破口大罵到把北韓找回談判桌,絕對是付出很大的代價。北韓的糧食、能源都是靠中共嘛!

姚:我認為金正日是個很會算計的人,絕對不是瘋子。他完全知道他所做的事不可能改變美、日在亞洲的整個戰略佈局,所以他要的只是拉高聲勢,增加自己的談判籌碼。否則不會一開始這麼兇、這麼悍,結果中共一拉,又回到六方會談。我相信他早就已經有準備了。根據中共的報告,2002年北韓開放以來,每年的經濟成長都可以達到2.5%以上,對北韓政權的維繫有很大的助益。金很清楚知道,北韓的生產不可能靠官僚高壓式統治繼續撐下去,所以他已經決定經濟體制要往哪個方向走,也就是要走1992年鄧小平改革開放的路線。問題是在政治上,金向來有主張民族解放、對抗美帝的強人色彩,所以他必須要進兩步退一步,在政治上擺出高傲姿態,強調國家、民族的自尊,然後在經濟上開放,以比較有自尊的方式,進入資本主義的世界體系。因此,在政治和經濟上看似矛盾,整體來看,卻是合得起來,兩者是一體的。金正日並非瘋子,而是為了下一步更大的開放做準備。雖然不見得能完全順利進行,但大的趨勢是往這方向走的,用中共的話說:「發展才是硬道理!」

陳:一個國家主權,如何在進入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體系而不被國際資本掌控?如果北韓要以經濟特區的方式來開放,往後一定會感受到不可抵擋的國際壓力,屆時他再怎麼升高態勢,也不可能完全掌控。所以,現在他被拉進六方會談,可能不久以後被拉進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的國際分工之中,也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

姚:小布希的上台也是一個變數。北韓為什麼要在2001年開始發展核武?因為小布希的新保守主義把北韓完全排擠出去,所以它不像柯林頓時代那樣乖乖聽話。

蔡:有兩個階段:北韓先用拆除重水廠來換取援助,但是換不到,所以他只好以一個原子「裝置」來要東西,讓大家來收買我,讓我永遠是「裝置」,不會進一步試爆。原子彈必須不斷試爆才能成功,有很多複雜的技術必須不斷試驗。而且造原子彈相對不難,難的是做投射飛彈的系統,窮國家搞不起的。伊朗才是真正的威脅,美國很可能會對伊朗「動手術」。問題是,如果伊朗在第二處還有核子彈,美國打他,伊朗還有餘力發射反擊,這是人類的夢魘!

林:過去冷戰時期是美、蘇兩方維持「恐怖平衡」,雙方都擁有大量的核武,保證相互毀滅。現在卻是只有「恐怖」,而「不平衡」!

姚:那伊朗的目的何在?

蔡:伊朗不叫伊朗啊,他叫波斯!有古老民族的驕傲。而且伊朗學生到處留學,遍佈全世界,有一堆潛科學家,又有石油致富,是真正有能力發展核武的國家。北韓則完全是騷包行為,故意做給人家看的。其實「裝置」不一定要真正爆,可以用電腦模擬就成了,炸彈才需要爆。北韓的動作完全是騷包!

林:回到六方會談。現在似乎只能靠中國來牽制北韓,未來中國在亞洲的角色為何?

姚:朝鮮的經濟發展,中國扮演很很要的角色。2004年北韓的總貿易之中,有39%是對中共的,而且每年增加。更重要的是,北韓對中共的貿易增加佔其總貿易增加的77%。中共在經濟上對朝鮮的牽制很大。

蔡:對,北韓根本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朝鮮省」。北韓天生就是苦寒之地。整個國策,從金日成開始就是要獨立自主,講這個東西,剛好就是說明了它不能獨立自主。這次的大贏家是中共,「六方會談」根本是由它主導。而中共發起的「上海合作組織」,更是當今世界上包含最多核子國家的組織,而且已經從反恐進入到實質經濟合作。當初是為了各國邊界合作協防,是配合美國演戲。現在弄假成真,成為實體化的經濟合作組織。使中國現在向西、向東都有管理的工具,等於開設一個龐大的保全公司,管理亞洲秩序。我看這次北韓試爆唯一的受害者就是我們的阿扁,本來要獨立建國、正名制憲、第二共和……這一爆都變成了昨日黃花,沒戲唱了。畢竟,美國還得依賴這個保全公司維持亞洲的秩序……

建議標籤: 

臉書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