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任主編:陳詩婷
以《無米樂》噪紅的顏蘭權、莊益增,於今年台北電影節再度發表令人震驚的新作《牽阮的手》,很值得深思。
本片核心人物,是民進黨立委田秋堇的母親,田媽媽田孟淑。由愛情故事,田媽媽與田醫生如何在戰後保守社會突破不相稱的家世與年紀,劇情綿延至兩個不同卻互補個性的人,廣泛地參與政治運動。「你教的」田媽這麼對田爸說,人們對於社會應如何的世界觀,在細微的私人生活實踐徹底落實。就闡述愛情、個人特質而言,本片相當成功。青年離家,往事的追溯不免引來傷心卻又決然的淚水,但是田媽媽自然透露的、肺腑深處的逗趣幽默,淡化了哀傷。由她來批評國民黨,也顯得毫不做作老梗。現場觀眾的情緒,笑聲與參差的啜泣是明證,真誠,使死亡現場的血腥,也能成為動人理念的傳遞。
或許因為拍片期間田醫生已病臥,導演在動畫之外穿插吃重的旁白,由莊益增以「我」的方式進行口述。旁白連結了田氏夫婦於民主運動多年來不顧風險保護政治犯、參與街頭運動的經歷,和社會運動的大歷史等田醫生無法親自述說的臺灣民主實踐。紀實影像、動畫,加上時下頗時尚的風格配樂,將本片的表現形式推上頂峰。
恰也由於表達形式,使得本片除卻田氏的愛情故事,別無他物。歷史電影目的雖未必在於找到歷史的真實,亦未必能揭露真實的歷史,然而跟隨歷史緩慢的前進,回顧曾經存在的思想、契機,打開複雜且差異化的視野,本身便值得鼓勵。本片藏著這種可能性,「自由中國」主角雷震在片中的份量,以及田媽媽提及二二八後,規模遠大於二二八的清鄉、「白色恐怖」,或者莊益增所謂拍片途中資料收集所「發覺」的政治犯槍決場「馬場町」的故事,都透露豐富異質的歷史線索。然而,編導者私觀念的過份介入,以中學生樣版教科書般的作法,將事件拼貼在直線史觀,卻回收了主角本人感知的作用、歷史原有的可能性,從而沒有開啟討論的能量。
旁白在在強調「為了拍片…我收集資料…我發現…我開始理解」的語言結構,以故弄玄虛的方式,迴避了歷史重建。影片填入美麗島事件、林宅血案、鄭南榕自焚等歷史補遺,彷若為了鋪陳田氏夫婦所經歷的時代、表達他們的志業而做,但是,本片沒有時代性的分析,沒有社會氣氛與政治經濟狀況究竟如何引起反抗、哪些反抗的分析。如其所嘲弄的,戒嚴階段以無聊手法將所有反抗者都歸為「中共同路人」的國民黨,本片也犯了同樣的謬誤。沒有提及任何超越「台獨運動」的社會運動,也就是在不針對據稱他們所「發現」的歷史、事件,進行更多認識的狀態下,不言明的把「台獨運動」做為理解本片的前導意識,歷史因此單調化與扁平化。
簡單說,本片以二元邏輯,藉現狀回推歷史,歷史電影故而成為了反歷史電影。此思維推到極致,沒有復原實踐者理念所產生的具體環境,也就不能還原理念的意義、意義的脈絡性,更不能擴展可能性,歷史消失在「反對國民黨等於追求民主而追求民主自由就是台灣獨立運動」的簡單命題。
網路上有消息提及顏、莊對於臺北電影節展出的「短版」感到焦慮,他們覺得,長的版本會因為包含了民進黨批判而受側目,但不批判民進黨,則會愧對田醫生。可惜兩位沒有發現,暗示性地取消「台獨運動」以外的一切社會運動——像是本土性十足的臺灣共產黨人——已對那些不能簡化為「台灣獨立運動」的民主運動犧牲者進行鞭屍,若還在絕對的位置的「台獨運動」上方單獨設定「民進黨」,即使田氏本人因為他所具體參與的歷史而不感到有所偏差,卻也會使得台獨運動本身在民進黨外別無分號,而失去意義。
既然我們知道台獨的正義性與民進黨做為臺灣人的黨的直覺性,為何台獨、如何台獨,乃至於台灣獨立的意義都顯得不重要。在這個意義上,本片反歷史的電影語言及架構形式,從結果認識過去,在內涵上也就僅能是召喚觀者進行認可的政治動員。
田氏、田氏同代人,乃至於田氏、台獨運動、民主運動等任何稱號之前或之後的,為了反抗支配地位的經濟、社會、政治、意識形態力量的運動與人群,都值得不斷回顧、探索、認識與超越。《牽阮的手》卻湮滅了它想達到的內涵。作者的簡單邏輯,扁平化的歷史認知,沒有允許我們跟隨時間的波浪,感受狂暴鎮壓下的爭執、懊惱、苦恨,沒有供給我們思辯的土壤,反而非常貧乏地制約於社會主流意識形態,真正顯示了今日的藝文的困頓。歷史的意義不僅在於認識過去,更在於不給定方案地思考未來;但是現時、僵化與官僚化的現實政治,卻是為達其理念而將所有不合理過程都獨大、絕對化、不能質疑化。本片呼應且放任現實性的「理念」成為不能放手的絕對權威,即是危急了社會對於未來的想像。
回應
Re: 尋找歷史電影的可能性 簡評《牽阮的手》
這個傳言可能出於我
我覺得有些愧咎
因為事實上應該不是如此的
我有傳達上的一些失誤
就我個人而言
我的確認為省略掉的部分
是反思的關鍵
你所看的版本有些簡化了
然而
我還在思考在表述上我也太簡化了
但我基本上同意你的評論
不過導演採用簡版的考量沒有這麼簡化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