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同情「他們」  同情「我們」吧

2010/06/01

幾天之前,發生在政大、針對洋華下游廠商HTC執行長王景弘的一場小型抗爭,數日來演變為一場彆扭且失焦的對話;重點被放在抗議行動對主辦單位的「不尊重」和「不禮貌」,或是抗議人士到底是故意、不小心還是故意卻又不承認(這件事情的重要性在哪?誠實作為一種道德批判嗎?),最後更弔詭地針對何謂爭取輿論支持的「正確方式」──或可稱為工具理性,展開了辯論。令人難過的是,在這些對話中呈現的一些姿態具有如此強大的自我說明能力,說明了多數的學生(甚至,就像他們講的,延伸的更遠些吧:多數的社會大眾),其實集體活在一個虛妄的美夢裡,在那個夢裡,只要努力就會得到合理的、相對應的報酬,如果你服膺遊戲規則,遊戲規則就絕對不會背叛你。

因為做著這樣的夢,因為身在規訓之中卻不明瞭規訓的本質,所以能居高臨下,向顯然已經被踢出遊戲之外的同類,索要那所謂傾聽乃至於同情的「門票」。

豬群哀嚎著即將要受到宰殺的宿命,隔壁雞舍裡沒有性命之憂的蛋雞嫌牠們吵,再隔壁吹著冷氣聽著古典樂的乳牛也覺得豬真是又臭又髒,這麼沒教養難怪要挨宰。蛋雞和乳牛對豬說:「你不要再叫了,我們願意聽你說話、我們願意同情你,只要你先去洗個澡,然後停止鬼叫,有規矩地坐下來,像隻高貴的動物一樣把話說分明。」

而豬只是納悶著,為什麼蛋雞和乳牛,看不見閃著寒光的刀刃同樣地也架在牠們脖子上呢?

當社會大眾談起「勞工處境」,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很多時候在想像中並不存在著白領勞工的樣貌,也因此即使絕大多數的「我們」在各種定義下也無非是「他們」的一員,卻在此般隔離想像中錯誤地將自己置身於外,冷眼旁觀。

勞工的定義到底是什麼?勞基法會告訴你,凡是受雇主僱用、彼此之間存在著雇傭關係、且確實因為從事該工作而獲致工資者,就是勞工。在理論上,更開放的定義是:凡是依賴工資而非依賴利潤或地租者,是為勞工;凡在經濟活動中被迫使用他人之生財工具者,是為勞工。不管是哪種定義,從來沒有一種是從工作形式和內容來區分的,綜以觀之,與「勞工」這一名詞相對的是「掌握資本者」:掌握生財工具的人,賺取利潤而非薪資的人,僱用別人來為自己賺錢的人,除了這些人以外,其餘的應該都是勞工。

事實是,絕大多數的「我們」其實是待在同一個屠宰圈裡。你是牛,我是羊,他是雞,有的要努力生蛋,有的要被利用到生命最後一刻,有的可以聽音樂、吹冷氣,搞不好還有專人按摩。但是不管你在屠宰圈裡過得有多爽,身上的烙印都不會失去,你終究都還是那個具有可取代性、可剝削性,必要時割喉以獻祭的一隻動物。不管你是怎麼被告訴:知識是力量,高階知識是高級力量,只要你不是掌握資本、生財工具的那個人,你就只是那一隻經濟動物。

我相信在資本家家庭裡臥底了近三十年,我有絕對的自信做此斷言:在資本家的眼裡,縱然可用、可貴有程度上的差異,但這種差異終究不會動搖「只要有錢沒有請不到的人」這種更接近本質的信仰。也因此,我才完全無法明白,學生們或是安然坐擁某種理性制高性的社會大眾們,是否認識到「勞工處境」原是一個關於自己的問題?

不要誤會,我絕不反對理性。但是在我看來,對自己的位置如此認識不清,無論如何不能算是一件理性的事。有人批評學生們冷血、冷漠,我不同意;這跟冷血和冷漠比較沒有關係,這其實跟無知比較有關。我也不確定政大企管的同學們是如何想像自己從學校畢業之後的未來?

撇開人人是資本家的小孩這個低微的可能不論,勞工與資本家之間存在著絕對的不平等,這個事實本身應該足以成為任何一個勞工,不論白領或藍領,停步以傾聽洋華事件的合理理由。現行的勞動法規是用以保護勞工還是輔佐資方?工會法出了什麼問題、在勞工運動上製造了什麼困難、限制了勞工為自己爭取權益的可能?這些(切身的)問題不問,卻問怎樣的抗議方式才「值得」同情和傾聽,或許又有人要說這是奴性,我還是不太同意,我還是認為這真的就是一種無知而已。

Rawls談社會正義的時候,要我們透過想像一個無知之幕,來想像什麼是合理的公平。在無知之幕的遮蔽下,去思考哪些是存活的最必要、是單純地「不擁有」就可以構成一種不公平的。換句話說,去思考你就是那個什麼都沒有的人,你希望在你一無資源之時,以怎樣的方式、保有怎樣的可能,立足於世。令人驚訝的是,即使社會作為一種有機體,往下流動的速度總是比往上流動快上許多,我們,台灣的大學生們和社會大眾,似乎還是集體創造了一種新的無知之幕,並溫恬地活在其中,只是在這個無知之幕裡,是非常、非常樂觀地把自己想得自由、想得充滿主宰能力,想得「理性」而且充滿同情。

我想,假如你真的是一個資本家,或是你真的是一個資本家的小孩,那麼你才配得上冷血、冷漠這種形容詞,否則的話你真的只是無知的很糟糕而已。從現在開始,停止做一隻暈陶陶的羊羔,從同伴的遭遇,來思考自己的處境。走出大學,迎接你的命運的同時看清自己真正的身份,你必須聽你的同類說話、你必須協助你的同伴取得權力,這不是同情更不是一種道德呼籲,這是求生同時是義務,這是為了讓你自己在遭遇不幸、要被像用過的衛生一樣丟掉的時候,還有反抗的空間還掙扎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