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土地是我們的本分
—記東海岸之行

2009/08/16
苦勞網特約記者

沿著台9線南行,颱風過後的夜晚,路上仍下著大雨。當車子經過花蓮溪口部落時,進行道路拓寬工程的怪手與機具,還停放在路旁,道路兩側的住戶,卻已經因為土地徵收而搬遷。

車輛繼續南行,許多路段已經拓寬成四線道,有些原本就被道路分成兩塊的部落,兩端距離更是因此越來越遠。而在海岸山脈的另一端,台11線的拓寬工程,也正悄悄進行。花東的車流量並不大,據說拓寬的理由,是為了讓大型遊覽車更順利通行。

(石梯坪附近的道路,為了促進觀光發展,正在進行拓寬工程。陳寧攝)

雖然觀光業號稱是無煙囪工業,但在台灣政治人物紛紛強調發展地方特色、觀光產業的同時,不過是為了把台灣的土地,拿來重做一次利益分配的遊戲。觀光,不但不是無污染的產業,反而成為用來掩飾大興土木、加速發展的假面具。

台灣東部,是以Pangcah(阿美族人的自稱)為主的原住民傳統領域。許多人也許都聽過,部落長輩們訴說祖先的土地,如何被日本政府、國民政府巧取豪奪的血淚史。但在今天,即使往事都已經成為歷史,原住民的土地卻仍然在流失,而且速度遠比我們想像中來的快,也來的嚴重。

走在都蘭部落外的馬路上,一間座落在民宅、雜貨店之間的房屋仲介店面,顯得有些突兀。走近一看,發現窗戶上貼著的,是一幅幅農地出售的廣告,一時之間我們恍然大悟,原來這正是提供外地人進到東部置產的一扇窗口。

在都蘭短暫停留的兩天裡,我們向當地的一位Pangcah藝術工作者Hana借宿。Hana說,近年來都蘭有越來越多「新移民」,除了小筆小筆買地開民宿、蓋別墅的都市人之外,更不乏一甲甲收購土地的財團金主。

Hana說,很多部落的年輕人會認為,家裡的長輩賣掉祖先留下的地,是為了生計逼不得已做出的選擇。Hana坦承,她年輕時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想法,但從小到大,看著部落的傳統領域一點一滴流失,包括Pangcah傳統聖地—都蘭鼻,也面臨BOT開發案威脅,現在的她,會這樣告訴部落的年輕人,「守住祖先留下的土地,是應盡的本分」。

離開了都蘭,沿著台11縣向北,下一站我們要拜訪的,是石梯坪土地自救會的成員—Sumi。當我們到達時,Sumi和幾位faki、fayi(叔叔、阿姨)們手邊的農事正告一段落,雖然港口的豐年祭才結束不久,但靠天吃飯的日子,可是一刻也不得閒。

關於港口部落、石梯坪一帶面臨的土地問題,Sumi說,主要的原因,正出在鄉公所等承辦土地所有權事務的單位,人事不斷更動,造成許多的地籍資料在過程中遺失。Sumi說,根據公所人員的說法,有些資料甚至是在颱風天,不小心被弄丟的。

民國79年,數十位港口部落的居民,曾前往豐濱鄉公所,進行保留地申請登記。經過漫長的等待,直到民國86年,港口部落的族人,才接到鄉公所的公文。上面除了告知族人,當年登記的資料已經遺失,更讓族人感到錯愕的是,原本他們想申請為保留地的石梯坪823、592號地段,早在民國83年7月,就已經由國有財產局,無償撥用給東管處。而在港口部落附近,除了823、592號地段外,還有好幾處土地,也有類似情形,並非偶發的個案。

走進石梯坪風景區,三棟私營民宿就矗立在入口不遠處。族人們歷經二十幾年,仍然無法爭回祖先世代留下的耕地,但如果有足夠資本,要在公有的風景區土地上,買塊地獨享自然美景,兼做觀光客生意,似乎不是件太難的事。

(港口部落的長輩們,過去世世代代都在現在被東管去搶去當公園的土地上耕種。陳寧攝)

風景區中,離海岸不遠處,是族人以前耕種芋頭、地瓜等作物的農地。雖然因為土地被東管處接管,此後便荒廢了二十幾年,在叢生的林投樹間,仍然可以看到過去老人家們所堆排的珊瑚礁石。

這些礁石,都是過去開墾、整地時所挖出來的。由於當時沒有現代化的機具輔助,老人家便將比較大的石頭留在原地,將比較小的慢慢搬開,堆砌在田的周圍,作為不同家族所屬耕地的界線。

(部落長輩過去用珊瑚礁石堆砌成的耕地界線。陳寧攝)

現在仍住在港口部落的Pangcah老人們,記憶中跟著長輩們一同耕種,以度過糧食缺乏時期的畫面,還歷歷在目。但是,當他們的子孫,因為經濟不景氣導致失業,必須從都市回到部落討生活時,祖先所留下來,世代賴以維生的土地卻已被剝奪。

民國97年,東管處請到規劃團隊,打算將石梯坪風景區重新規劃成「多功能公園」,以促進該地觀光發展。原本的土地問題尚未有著落,眼看東管處又要另立名目,試圖掩飾過去侵占族人土地的錯誤,這次,Pangcah人真的忍無可忍了。

Sumi說,過去,部落的老人家,總是習慣把政府單位的位置看得很高,直到近幾年,族人的意識才開始慢慢抬頭。Sumi也提到,在二十幾年的爭取過程中,儘管不乏民代及其他社會團體的協助,但她體認到,族人自己的力量才是最重要的,應該要「要站到最前線」。

不過Sumi也說,這場「還我土地」行動,並不是有動作就能夠打勝仗,還必須要有充分的資料,包括從各項相關法規中,找出法條之間的矛盾。繁複瑣碎的工作,以及等待官方回應的漫長時間,對自救會來說也是另一個考驗。

即便最後族人成功爭回祖先的土地,要怎麼繼續將土地守住,要如何讓部落中的年輕人,瞭解長輩們對於土地的情感,進而願意採取行動捍衛家園,又是另一個考驗的開始。說到這裡,Sumi不禁感嘆:「要如何才能約束族人百年不賣地?」二十年的奮鬥,還是可能因為後生晚輩一時糊塗,一紙契約間便化為泡影。

沿著台11線踏上歸途,也許不久的將來,老人常去撿海螺、海菜的寧靜海岸,會被一棟棟突兀的歐式景觀別墅佔滿;老人慢步獨行的身影,將被遊覽車載來又載去一群群遊客取代。沒有了土地,再多祖先流傳下來的文化與智慧,也失去紮根之處,傳承族群記憶的道路,將更加漫長而崎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