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展觀光是門好生意?
《旅行的異義》揭開旅遊黑暗面

苦勞網特約撰稿人

作者/伊莉莎白‧貝克(Elizabeth Becker)<br/> 譯者/吳緯疆<br/>出版社/八旗文化根據世界觀光旅遊協會(WTTC)的統計,觀光財占全球GDP的約10%,而在其「2014年觀光旅遊經濟研究」報告中也指出2013年台灣的觀光旅遊業收入占台灣GDP的5.3%,在觀光業無法外包的情況下,莫怪乎有越來越多的國家鼓勵發展觀光產業,聯合國旅遊組織甚至說觀光業是「貧窮國家的少數發展機會之一」,樂觀的人認為「觀光業可以帶來財富、減少貧窮,以及保護自然與文化遺產,但前提是必須加以規範」,但,問題果真如此簡單嗎?

觀光業的外部成本:低薪資與環境惡化

貝克(Elizabeth Becker)在《旅行的異義:一趟揭開旅遊暗黑真相的環球之旅》(Overbooked:The Exploding Business of Travel and Tourism)即試圖探討隱藏在光鮮亮麗的觀光產業背後不為人可欲的真相,其中較有意思也較為人所知的,或許就是觀光產業並不如官方宣導的真是無污染的產業。一如其他所有產業,底層勞動者所能分享的觀光利潤十分有限,且多面臨嚴苛的勞動條件。

貝克以柬埔寨為例,眾所皆知的吳哥窟每年為柬埔寨帶來無數遊客,觀光業為柬埔寨帶來每年粗估20億美元的收入。然而,這對底層階級的實質幫助並不大,觀光地區周圍的貧窮與失業問題仍然嚴重。貝克直指這是因為柬埔寨觀光發展背後的真相,政府先從農民手中奪走土地,然後再變賣給與菁英官員關係密切的私人企業,這些企業再從度假村、飯店、SPA的投資中獲取利益。因此受益者主要是菁英階級,一般的柬埔寨人民則被排除在獲利範圍之外。

此外,由於觀光客人數毫無限制,加上附近飯店過度開發,在在威脅吳哥窟神廟遺址的存續維護,「就如同觀光業能讓一個國家脫離貧窮,它也可能污染環境,降低窮人的生活水準,因為獲利都進了連鎖飯店和貪腐地方菁英的口袋;此外還可能發生那些最不堪的觀光負面現象,包括兒童被迫遭受性觀光剝削。」(p.25)

不僅在第三世界國家如此,在遊輪產業上,美國企業也利用權宜船籍(flying the flag of convenience)的措施,將船隻登記為外國籍,規避美國最低工資及相關法規的規定,遊輪上的員工薪資幾乎全靠小費。

國際勞工組織的沃夫岡.溫茲也說,全世界至少有十分之一的勞動人口受雇於觀光產業,而且這個數字可能還被低估,其中約有6成以上的觀光產業勞工是年輕人,並多為女性,問題是,它的工作條件並不理想,觀光業的薪資普遍比其他部門低。(p.439)

換言之,低薪資是觀光產業豐厚利潤的根本來源,《生態觀光與永續發展》的作者哈尼(Martha Honey)說,只要提到觀光產業,她的第一個問題就會是「誰能獲利?」而答案往往不是當地民眾。

不僅如此,觀光勝地常出現「第二住宅」(second homes)的現象,觀光客在觀光勝地購買第二住宅,推高房價的同時,也迫使當地民眾離開家鄉。貝克即指出法國鄉間有些村莊在冬天幾乎成了鬼城,因為有錢的屋主回到另一個國家去過冬,這又造成當地的店主消失,「整個冬天村裡沒有麵包店、咖啡館或雜貨店」。(p.85)

說到觀光業壓低底層從業人員的薪資,台灣近幾年應該很有感受,受到陸客一條龍及低價團、甚至零團費的觀光模式影響,導遊的基本薪資被壓得極低,得由購物回扣補足,「導遊」一變為「導購」的背後是極為惡劣的勞動條件與競爭環境。當然,依靠購物回扣及小費賺錢幾可說是觀光業的傳統,並不全與陸客團有關,只是在一條龍的情況下,台灣觀光業界能分的羹更少,但過度開發的環境承載問題卻得全由台灣人民買單。

面對環境問題,特別是海岸線退縮、惡化問題,斯里蘭卡的觀光局主席古奈帝拉克(Bernard Goodnetilleke)說他有一條簡單的經驗法則:「飯店不應該比椰子樹高,海灘要維持公有財產的地位。」(p.336)想想美麗灣、夏都,以及東海岸正在規劃的開發計畫,或者海外旅遊的碳排放,觀光這號稱無煙囪工業的產業所能帶來的環境破壞根本難以評估。

爭議多年的台東縣美麗灣度假村開發案,正是將沙灘的公共資源私有化以營利的重要個案。(影像來源:<a href="http://www.cet-taiwan.org/node/1514">地球公民基金會</a>)

觀光標準化掏空地方文化

觀光另一個矛盾的地方是,既然觀光客被吸引到一個國家,那麼目的應該是要參觀、體驗那個國家、地方獨有的特色氛圍,但弔詭的是,正如聯合國基金會的觀光專家哈姆斯(Erika Harms)所言:「觀光的概念隨著工業化,還有標準化而徹底改變」,現在的觀光幾乎可以說是一種工廠生產線式的旅遊模式,遊客看不到每個地方之間的差異,取而代之的是連鎖飯店、主題樂園以及千篇一律的高爾夫球場。

貝克提及她去中國旅遊時住的大唐芙蓉園芳林苑酒店,該酒店外觀是中國宮殿的建築形式,座落於歷史紀念公園,公園內全都依唐朝的建築風格建造,內有寺廟、亭閣、微型宮殿等等,只不過全都是複製品。貝克直言,中國自詡為文明古國之一,但卻一邊拆除古建築,再以複製品替代,實在是極深的矛盾。當然,以中國來講,這必須放在文革、破四舊的歷史脈絡下理解,但其他國家其實也都各有同樣的問題,台灣甚至想要憑空複製中國的土樓來推展觀光即是一例,或者更慘,農田裡常見到地中海風格的希臘式別墅民宿。

除此之外,貝克也提到觀光業對當地文化的負面影響。例如她指出在阿拉伯聯合大公國,推動觀光業竟造成當地文化的掏空,如今該國年輕人被稱為「語言無根」的一代,因為他們多數只會普通英文,勉強只能認得一些阿拉伯文,「其中又有四分之一的男性和五分之一的女性根本不懂阿拉伯文」。而隨著母語消失的,必然會是當地的文化與習俗。

普林斯頓大學人類學系主任葛林豪斯(Carol Greenhouse)即警告,「觀光業創造了單一形態的購物中心、飯店、卡拉OK酒吧以及餐廳 - 一種逐漸抹除地方文化特色的文化融合模式。」(p.243)換言之,「觀光將地方文化變成取悅外國人的商品,而最後當外國人要求同一標準的飯店、餐點,以及舒適待遇(包含說英語),地方文化便會失去它的原真性,然後逐漸被同化、消失。」(p.242)

關於在「看」與「被看」的不對等權力之間,觀光有可能會掏空了當地社會的文化與認同,這點,發生在台灣的原住民觀光更是深受其害,譬如花蓮為了觀光客的便利,將各個不同族別、部落的豐年祭集合起來統一舉辦成原住民聯合豐年節即是一例。

比較有意思的,是貝克提到了《國家地理》雜誌作家及編輯陶鐵樂(Jonathan Tourtellot)創造的新概念:「地理觀光」(geotourism),也就是擴大生態旅遊的概念,兼及保護觀光景點的人民、文化、社會及自然景觀,一種「維持或強化一個地方的地理特色 - 它的環境、文化、美學、遺產,以及居民的福祉」的旅遊。(p.318)

陶鐵樂說這是要:「回到觀光的初衷 - 旅行、觀看與欣賞在原地的事物、當地文化,那個地方散發出來的氛圍」,而不是一再複製度假村、SPA、高爾夫球場和主題樂園,如此一來即便「吸引觀光客,卻破壞一個地方的核心理念」。(p.319)這無疑是觀光最理想的境界,可惜的是目前的觀光產業顯然是往反方向發展。

醫療觀光排擠當地醫療資源的可近性?

許建隆在《經濟日報》的投書〈醫療觀光 亞洲新金磚〉指出:「世界衛生組織(WHO)認為,2020年醫療照護及觀光相關產業,將成為全球第一、第二產業,兩者的產值約占GDP(國內生產毛額)22%。美國醫療觀光手冊及工研院的統計則認為,2010年全球醫療觀光旅遊人數約為4000萬人,占全球旅遊總量4%,產業產值達400億美元;美國新聞周刊2010年9月研究更指出,2012年亞洲醫療觀光市場產值將達44億美元。」

台灣目前也積極要在規劃中的自由經濟示範區內發展國際醫療觀光,然而,在醫療觀光被視為「新金磚」,各國趨之若騖的同時,有一個問題是更該被質問的:為什麼醫療會被整合進觀光產業裡?觀光醫療雖是結合觀光與醫療的產業,但重點主要是在醫療品質,也就是以醫療需求帶動觀光發展,而非以觀光特色吸引國際醫療需求,那主要是什麼樣的人會使用到跨國的觀光醫療?

貝克給了部分的解答。根據貝克,美國疾病管制中心統計2010年有5900萬名美國民眾沒有醫療保險,也就是大約每4名正值工作年齡的美國民眾中,就有1人沒有健康保險,而美國的醫療體系堪稱是最昂貴、窮人負擔不起的體系之一,也因此財力足以負擔旅遊開銷,卻趕不上醫療保險費用增加的速度的美國人,遂透過前往海外尋找一定品質的醫療服務來解決自身的醫療需求。事實上,由於價格相對上便宜許多,有些美國健保公司現在已將前往事先核准的國家與醫院從事海外醫療與旅遊的費用納入保險項目,因為「即使包含入住海灘渡假村的費用在內,那樣也能減少他們的支出。」(p.444)其中十大醫療旅遊地點分別是:巴西、哥斯大黎加、印度、韓國、馬來西亞、墨西哥、新加坡、台灣、泰國及土耳其。

貝克雖然提及美國醫療費用昂貴造成海外醫療觀光盛行,卻沒有提到醫療觀光最為人詬病的問題:排擠提供服務國國內的醫療資源。許碧峰在〈台灣醫療觀光發展困境之省思〉一文也曾指出,「醫療觀光的發展是否為地主國帶來負面影響一直是爭議的問題。依印度之發展經驗,醫療觀光使地主國之醫療體系惡化,主要原因在於地主國之醫療資源不具有閒置產能,醫療觀光的發展反而使公、私部門互相競爭有限的醫療資源,造成公部門健康照護成本上漲。」

台灣目前醫院面臨嚴重的護士荒、內外婦兒科四大皆空等醫療人力問題,加上長期急診室爆滿、病房一床難求,及偏鄉醫療資源困窘,政府在此時不思改善問題,反倒一味推動要開放觀光醫療市場,屆時恐怕不但會排擠國人的醫療資源與權益,還會加速國內醫療商品化,甚至階級化的問題。而且隨著醫療機構愈趨營利導向,目前已頗浮濫的自費現象恐怕更形嚴重,國內的底層、弱勢階級必將成為受害者,偏鄉醫療也會更萎縮。

原住民族的祭典傳統往往面臨到娛樂化與觀光化的挑戰。圖為2013年由花蓮縣政府原民處所舉辦的「花蓮原住民聯合豐年節」。(影像來源:<a href="http://ab.hl.gov.tw/a/Media/Album/17/2013%E5%B9%B4%E8%8A%B1%E8%93%AE%E5%8E%9F%E4%BD%8F%E6%B0%91%E8%81%AF%E5%90%88%E8%B1%90%E5%B9%B4%E7%AF%80#media[photo]/2/">花蓮縣政府</a>)

「異義」未竟之處

《旅行的異義》是報導文學作品,在討論範圍廣大的同時,多少也有不夠深入的問題,以及,對於批判性比較強的讀者來說,貝克的「異義」恐怕仍屬溫和,並且也不見太多政治、經濟上的分析。不過,相較於目前新聞業處理旅遊新聞置入嚴重,記者、部落客寫手多係招待旅遊,貝克的「異義」仍有一定的價值,儘管對於觀光產業的黑暗面或有過分樂觀的問題。

此外,貝克僅只提到觀光加速文化同化,恐掏空地方感,而沒有涉及「異族觀光」(ethnic tourism)的問題,頗為可惜。簡單講,異族觀光在呈現上多半會出現民族、文化商品化的弊病,亦即在其中,文化與文化商品化、傳統與現代之間常會有衝突的張力,畢竟文化觀光與文化傳承之間本來就具有緊張的關係。

楊政賢在〈文化禁忌、在地飲食與異族觀光:當代蘭嶼的觀光發展與「飛魚」的多重品味〉就指出,飛魚是蘭嶼Tao族人重要的文化飲食,因此Tao族人不僅重視飛魚及其系列祭典,也「恪遵食用飛魚的特定時序,所有的煮食方式大致以『水煮』為主,並且時時惦記著繁複的處理方式、食用規範及其文化禁忌等。」但目前呈現在觀光市場上的卻多是「飛魚乾」、「烤飛魚」、「炸飛魚」等,這些料理方式上的變異與Tao族傳統文化禁忌之間,就有衝突與考驗。

另一方面,觀光與觀光的建構也是貝克沒有處理、但值得思考的。就異族觀光來看目前台灣「觀光情境中的原住民」以及所謂的「真實性」(authenticity)問題,原民文化觀光所欲觀光的是指「原住民傳統的原始文化」嗎?觀光客又真的能透過觀光瞭解到原民文化嗎?原住民在沒有觀光客的凝視(gaze)下的生活方式是什麼?以及,真的有這種本真性的東西的存在嗎?特別在觀光產業介入原民部落後,原鄉部落的硬體建設必然有所改變,甚至,傳統文化會否因為觀光產業的衝擊而有所調整?又該持守界線到何種程度?都有可能造成部落的辯論與分裂,並進一步改變部落、改變部落觀光的內涵與指涉,換言之,觀光可能建構出一套部落文化,而觀光客所去觀光的,可能是這一套被觀光產業建構出來的東西。

當然,不是所有遊客都會關心文化的原真性問題,有很多遊客滿足於專門展演給觀光客觀賞的原住民舞蹈甚至政府主管單位在推廣文化觀光的時候由於便宜行事反而抹除了原民文化的異質特色,以致只把原住民文化觀光當作「另類的」觀光旅遊商品,對其文化內涵則並不關心,例如花蓮的聯合豐年節就是一例。

最後,被觀光的凝視所凝視者,如何調整與回應?也是貝克完全沒觸及的。以原鄉觀光來講,部落本身的文化、資源,在與外界接合發展觀光時,難免涉及政治、經濟、文化和地方建構的問題,特別在資本與空間重整上,部落如何回應觀光帶來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以及對傳統文化的衝擊,並透過地方認同與連結維持部落文化?這些在在都是正在原鄉部落發生的爭議。

 

特約撰述: 
責任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