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祖，博弈中】專題系列二
中央失能，博弈業者成地方父母官！？

上一篇提過，離島長期的資源匱乏及在地民眾對交通等基礎建設的期盼，是這次博弈公投背後的關鍵動力，這一點，可以簡單從懷德公司說明會的現場狀況得到說明。

我們從旁觀察了6月28日在北竿塘歧村老人活動中心的說明會，在焦力人及李如易開場不到十分鐘的簡單報告過後，現場更多的時間，大家談論的不是賭場，而是地方建設。「賭場、飯店什麼的你要蓋什麼我不管，反正我們需要的就是你們來蓋機場啦！」...「還有學校，學校也要！」...在這場「博弈說明會」上，地方民眾大談地方建設的迫切需要，一擁而上圍著焦力人及李如易熱烈傾訴。兩位博弈業者，頓時彷彿成了「地方父母官」，仔細聆聽，然後一一承諾，答應將會投注建設。

懷德的說明會上，地方民眾談論的都是地方建設，現場不太像是博弈說明會，反而像是機場、大橋說明會。（圖右身穿白色襯衫者為焦力人。攝影：王顥中）

焦力人強調，外界質疑懷德不是慈善事業，怎麼可能協助地方建設，但事實上，像「南北竿大橋」、「現代化國際機場」等承諾，都是懷德未來經營賭場時，要用來載送遊客的；而「大學」的承諾，則是用來訓練度假區所需的龐大勞動人力；他坦率地說，懷德當然不是做慈善，但是當懷德為了自己獲利而進行的必要建設，剛好也滿足了馬祖地方的需求，這樣的建設，就可以創造雙贏。

承諾能否兌現？地方民眾首要關切

公投票單上只有「同意」及「不同意」兩個選項，不過，基於期盼地方建設而支持賭場的人，內心恐怕恐怕面臨著更複雜的考驗。一位在地的民選村長C說道，很懷疑縣政府未來是否「夠力」去約束懷德公司履行承諾，還是公投通過後就撒手不管了，任憑業者自己愛怎麼搞就怎麼搞；他擔心懷德所提出的各項承諾未來有沒有可能根本不會落實？會不會在取得賭場牌照後就反悔不認？

這樣的疑慮在懷德公司說明會也屢屢出現，地方民眾圍著懷德公司的人，要他們擔保「建設一定會做」，並且不斷再三確認；面對民眾普遍的焦慮與疑問，焦力人說，要讓懷德證明自己能兌現承諾，前題就是必須先通過公投，此外，由於即便公投通過，賭場的設置還需經《博弈法》的立法、中央主管機關的審查及環評等程序，他強調，公投不只要過，還要衝高投票率，「100人投票跟5,000人投票通過絕對有差！人多才能展現地方決心，給中央壓力，加快程序盡速放行！」焦力人如此提點。

至於如何確保取得賭場牌照後會履行建設的承諾？焦力人說，這可以放在未來擬具的「合約書」中，假使業者違約，中央政府或主責審查的機關自然可以取消牌照；但C認為，現在民眾都只能看到懷德提出很粗略的「四大承諾」，「合約書」的具體內容還不知道在哪，讓人很難放心；對此，焦力人只是再次強調，現在談這些還太早，假使博弈公投沒過，懷德可能就會徹走，「連辦公室都要收掉」，如果過了，立刻會派專業的團隊來作細部規劃，「到時候我會讓你見到我的團隊的！」焦力人如此拍胸埔保證。

公投過後變數極高的地方建設

然而，正如焦力人自己所說的，程序上，馬祖要建賭場，就算公投通過，也還需經《博弈法》的立法、中央依法審查評定核准業者並發予牌照。這當中的每個環結都還存在許多變數，連江縣長楊綏生也說，目前在有意願進駐的廠商當中，懷德是表現最積極的，但這並不代表最終取得牌照的就一定是它，還是可能會由別的業者在競爭評選後勝出。

問題在於，「四大承諾」是懷德給的，民眾因為想要獲得這「四大承諾」所以支持博弈公投，投下「同意票」，但公投通過後，中央評選勝出的業者不一定是懷德，最終獲得牌照的業者，可能根本沒有什麼「四大承諾」，如果結果發展成這樣的話，現在要民眾支持博弈公投，到底是在支持什麼呢？

連江縣長楊綏生（右）認為，通過博弈公投就該快刀斬亂麻，討論太多拖久了反而容易滋生麻煩。（攝影：王顥中）

對此，楊綏生認為，現在進行這樣的討論太不切實際，重申當務之急是公投要先過，未來有意願提計劃的業者可能有很多家，每家都有機會給出不同的承諾，「這些都要等公投先過了才有得討論；沒過的話，什麼都沒的玩，什麼可能性都沒有。」但連江縣議員林惠萍認為，縣政府應該向人民說清楚博弈對地方的每一項好處、壞處，讓地方充分了解後再做決定，她批評縣政府言必稱「先通過再說」是不負責任之舉；對此，楊綏生話說得很明白，「有些事就該快刀斬亂麻，討論太多拖久了反而容易滋生麻煩。」

C支持在馬祖設賭場，也表態自己將會投下同意票，不過，他主張地方政府應擬具一個建議參考或指標提供給中央，讓中央知道地方的底線，無論未來是哪家業者要進來，都要順著地方的需求跟遊戲規則設定走，同時也形成一個制衡業者的機制，不是業者想怎麼安排都可以，必須落實計劃中開給地方的承諾，「不然如果業者擺爛，倒楣的還是地方」。

事實上，在地方上，像C這樣的疑慮並不少見，在前一篇報導中，B也曾提出對於在現有制度運作下，地方政府可能喪失觀光規劃主控權的隱憂；換句話說，依照《離島建設條例》，前端是由業者提出計劃，後端的審查權是握在中央手上，講誇張一點，業者就算想賄絡，都只會去賄絡中央，而不會是賄絡地方；地方如果不在當前《博弈法》立法、計劃案審查八字還沒一撇的階段，就積極遊說或動員介入，未來如何確保中央審查通過的業者，能符合地方的期待呢？

不過，目前看來，縣政府及楊綏生一心只盼「先通過再說」，並沒有意願對此多作回應，而身在地方議會的林惠萍則只回應表示，要地方介入中央政策「我們恐怕沒那個實力」。

「反賭」，以及對開發的疑慮

其實，在地方上許多反賭的言談中可以發現，反賭不盡然只是反賭，而是部分民眾認為，地方的發展及未來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如我們之前同樣也曾提過觀光政策銜接的問題，馬祖在先天條件上，有著三十多年戰地陣務的軍事碉堡、沿海的坑道遺址，完整保存的閩東建築聚落，還有如近年許多旅行社開始打包的「賞鷗」套裝行程，這些既有的自然資源及文化資產，都是馬祖的優勢，其衍生出來的觀光消費也是馬祖許多民宿、小吃店、禮品店的生存所繫。

東華大學觀光暨休閒產業管理學系教授葉智魁表示，任何的賭場開發，都會不計一切手段，要將賭客長時間停留在賭場內，所以一定會排擠到地方原有的觀光產業，「為了要讓人留在賭場裡，它吃的喝的都可能比外面便宜，反正它主要收益靠博弈，這樣賭場外的地方小店還活得下去嗎？」馬祖反賭青年召集人曹雅評表示，馬祖人的未來應該透過地方已經具有的條件好好發展，而不是把全部的機會豪賭在外來的財團或賭場業者手中。

馬祖獨有30多年的軍事政務文化，圖為北竿后沃村的戰爭和平紀念公園，也是懷德公司所規劃的賭場所在預定地，未來，假使公投通過，懷德取得賭場牌照，這一整塊區域就會全部改頭換面。（攝影：王顥中）

從這個角度來看，「賭不賭」或許更加不是重點，就算不是賭場，任何一項挾帶鉅資的開發案件都可能因為取得主導性的地位而衝擊到在地原有小商家的生存；支持賭場的C認為，「衝擊」不是現在或未來，而是早就已經發生，他舉例，現在許多大旅行社跑來，收費兩百多塊就可以帶著遊客出海繞幾個小時賞鷗，「本地人弄艘小船要維護要成本，再僱個人開船也要幾千元，拿什麼跟旅行社競爭？」但他認為，有衝擊才會有進步，「人家賣得比你便宜，東西比你好吃，你輸，怪得了別人嗎？」C覺得本地人自己的一些心態跟服務需要調整，「人家跑來蓋大餐廳，東西賣兩百塊，我做路邊攤，賣一百，但比你還好吃，我不信我會倒！」

反賭的人又怎麼看呢？近來積極表態並參與反賭行動的林惠萍表示，如果不是賭場，而是一般的國際觀光度假區投資，「我舉雙手贊成」，話鋒一轉卻又說道，「但這是個假問題，因為如果不是賭場，投資金額夠大，而且連帶蓋機場，絕對不會有業者願意來投資」，她說，「你想想，馬祖飛機三天兩頭就停飛，要你來投資個上百億，你願意來嗎？」

交通與發展的需求

確實，講到這裡，又回到一開始的「交通建設」問題上，苦勞網在這次採訪過程中，計劃要在地方進行的「苦勞Talk Show」線上直播節目，也有一組人因為南竿機場起霧關閉而被迫延期，有了一點點交通不便的親身體驗；採訪過程中，我們接觸到的幾家包含租車、民宿、禮品店等地方上仰賴觀光客收入的業者，老闆們不約而同地都對馬祖交通問題怨聲載道，一名禮品店老闆說「遊客來不了倒還好，如果是放假幾天來玩，要上班了卻回不去，被困在這裡，你想他還會來第二次嗎？」

C特別批評道，反賭人士多為公教人員，他們有固定薪水跟好的退休福利，當然可以不在意觀光客，「要說我們自私，他們也自私呀，大家都是先顧自己利益，你想維持傳統生活步調，我每天都得面臨隨時就要沒飯吃，怎麼辦？」他認為，馬祖的確有很漂亮的自然生態跟文化遺址，但是如果交通不改善，觀光客進不來，這些條件還是沒辦法讓馬祖人填飽肚子；然而，這樣子的需求與聲音，並沒有被中央政府聽見，出身馬祖，曾兩度拿下金鐘獎的知名編劇張龍光說，《離島建設條例》裡放著的博弈條款，就好比中央直接告訴馬祖「我不管你了，我養不起你了，你自身自滅吧！」

當中央政府失能，無法滿足地方最基本的民生及生存需要，地方人只得被迫轉向好似帶來契機的外來財團；然而，「承諾能否兌現」是其一問題，「地方無法自行掌握發展方向」是其二問題，另外，公部門順理成章地卸責以及連動影響更為全面的私有化，恐怕還會是更深一層的問題。

賭場業者，從畫面上看起來的確有點像是地方父母官，但我們知道它終究不是。（圖左為正在聆聽地方民眾建設需求的李如易。攝影：王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