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身體說話——新工人與《我們》的故事

2017/11/04

人在四川德陽,一個不是很顯眼的城市。飛機抵達成都機場後,還得一個鐘頭的出租車程,才能抵達。我來這裡的「三星堆戲劇節」主持「讓身體說話工作坊」,頭一天經由主辦單位的介紹,便認識了來自山東濰坊的牟昌非。工作坊中,我們用身體說話,做了許多打破身體或思維慣性的練習。練習過後是談話討論,這時的牟昌非,總是嘗試很有條理的推出他類哲學似的思考性語言。

「用身體說話時,有什麼特殊的感想或體驗嗎?」我在閒聊喝茶時問他。他稍稍思索,很快就答覆說,「我在沉澱如何將這些練習,帶回去給家鄉的農民們!」原來昌非也是有備而來。他說起的家鄉農民,正因為他策畫的一個「鄉村戲劇節」成了遠近知名的村莊。「頭先第一回的迴響便不錯,沒想第二屆舉辦時,《人民日報》都來關切並做了篇幅不小的報導。」

山東濰坊的鄉村戲劇節。戲劇還可以在地裡演,講的是牟家院村裡的故事……「俺家的豬圈也被預定了,明年可以在豬圈裡看戲哩!」一位村民說,之前,冷冷清清的村子也火了,不少人慕名而來。牟昌非用手機連線讓我看《人民日報》的報導!「85後」的他,平時善於沉靜而深思,卻是行動力十足的性格。口頭上,常掛著「鄉建」的字眼,可以說取經自梁漱溟以降的鄉村建設思維,而以當代的行動方針與佈局,引領走向鄉村戲劇之路!

這往土地生根的戲劇之路,其實和「接地氣」這流行話關係密切!就說牟昌非吧!

他原本是想用簡單的DV幫年歲大的家鄉父老留下紀錄,但每次稍稍拖磨一段時間,就聽說又少了一個老人。老人在自己的故土上凋零,那麼年輕人呢!留下來了嗎?其實離開的,遠比老人凋零的速度飛快更多!他們不論春耕、夏耘、秋收、冬藏,都以自外於農地節令的身姿,飛速奔向都市而去,成了人們口中如蟻群般流動的「農民工」或「打工仔」。前者是不受國家制度保障的不農不工,故稱「農民工」;後者是資本僱傭勞動下流水線上的螺絲釘,不斷旋轉、旋轉、再旋轉…直到失去生產力為止!所以,從階級自主的思維出發,有人提出了「新工人」的主張。並且希望經由「新工人文化」的創造,重新找回失落已久的工人歷史與未來。面對當下,創造共同的出路是保障自身幸福的唯一途徑!就這樣…從「農村戲劇節」通往了「新工人劇社」。其間,對於積累高達2.47億的流動工人而言,農村與都市宛如一線之隔,都是視線中熟悉的景象。只不過,遊蕩於生活底層,都市恰如一匹永不知足的野獸,日日夜夜吞噬著她/他們的血肉與靈魂;農村呢?早已成了回不去的家鄉。

在北京外五環的皮村,一入夜後,整個村子像是瞬間跌入時空凹洞的不規則體一般,路面的坑疤夾雜泥沙,在路燈缺席的暗幽中,讓走路的步伐摸索向前…穿街走巷只不過是在一幢幢永遠意味著臨時性的屋子間穿梭與重複著…而後,嗅覺在一種夾雜著尿騷與食物味之間,失去判別的能力。現在,我正走向「新工人劇場」的廣場前,和慣常於下班時間前來探探門,或者也聞聲前來看戲的工友們,共同走進一齣稱作:《我們》的戲碼中!我和「新工人劇場」的新成員初見面,卻感覺熟絡有加了。像是打從心裡說:「我們已是老朋友了!」戲上演前,我們還共有了一段排練的時間!對的。這戲碼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它恰恰就是一齣我欣賞與熱愛的身體敘事劇場。人物與腳色回歸演員本身,除了大敘事亦不缺小敘事,將人物的塑造回返於直面告白的當下,打破虛構的戲劇想像!

《我們》劇照。

這是關於一個叫小海的新工人的故事。小海,像所有離鄉奔赴城市打工的青年一般,在龐大的改革開放巨輪下,日日夜夜付出體力與心力,並且幾幾乎同時發現,他一顆原本屬於農村的純樸靈魂,正在朝著一處無底的深淵不斷墜落。這時的他,也和其他數以億計的流動工人一般,開始檢視起無法積蓄的青春,是如何在物質與精神雙方面,都變成一個孤單的負債者,在城市邊緣殘喘著無聲的氣息!這時,他開始想念起家鄉,憶及母親的種種叮嚀或土地的親情;然則,他卻也很快地發現:腳下踩的,固然是「待不下去的城市」,夢迴午夜的家鄉,也早已是「回不去的鄉村」。這便是戲裡戲外同為一人的小海,所展開的故事。當他苦悶到極點時,他開始寫詩:

媽媽  我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一年年將自己放逐在他鄉荊棘叢生的欲望路上

在每個不眠的夜裡  有誰看到我凝視著那如謎的夜空  

卻再也流不出一顆悲傷地淚滴

媽媽  童年裡我曾仰望過那滿天閃爍的星星哪裡去了

我需要它們來陪伴我  這世界越來越寂寞  我真的不想再這樣繼續著失去自我

當他不寫詩時,他體內的青春賀爾蒙騷動著,一心只想好好談個戀愛。但,似乎都並不如想像中順遂。然則,無論如何,愛情給出了無比巨大的力量,讓小海更清楚自身的躍動與不安!初始,在工廠的流水線上,他寫古詩韻腳的打油詩,想在風花雪夜中忘卻枯燥單調的打工時間;而後,他遇上了阿蓮這位同在生產線上流動的女工。「咱這不分晝夜的車間,哪有什麼星星月亮,(拍拍小海的肩)小海,要直面生活!」阿蓮一回這樣向小海說,觸動了他寫起面對生活的現代詩,也改變了他作為新工人的文藝觀。然而,有一天阿蓮卻不告而別了!小海在茫茫的打工生涯中,失去了愛的依靠。這之前,阿蓮留下一段讓小海一生難忘的話語。像是叮囑、像是提醒、更像是共同的吶喊…與控訴…。伊說:

「我爸以前一直在工地做風鑽工,後來查出來得了塵肺病,現在老闆也不管了,家裡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但我不能就這麼看著我爸死去,我得救我爸,我得直面這生活,我要直面這欺負人的生活,我要直面這混帳的生活!」

多少為了追尋愛的腳蹤,多少為了填飽空虛的肚子,又多少為了安撫創傷的心靈,小海的流動與龐大的新工人形成一團火苗,在夜暗的中國大地上串流。他們自然遭遇過被警察無端騷擾的事件。這些觸動著個人在社會留下創傷的記憶,讓《我們》劇組的成員,共同以敘事體追溯起「孫志剛事件」。

歌隊A:2003年3月17日晚上,任職於廣州某公司的湖北青年孫志剛在前往網吧的路上,因缺少暫住證,被員警送至廣州市「三無」人員收容遣送中轉站收容。次日,孫志剛被收容站送往一家收容人員救治站。

歌隊B:在那裡,孫志剛受到工作人員以及其他收容人員的野蠻毆打,並於3月20日死於這家救治站。這一事件被稱為「孫志剛事件」。

歌隊C:孫志剛事件在社會上產生了極大影響。許多媒體詳細報導了此一事件,並曝光了很多同一性質的案件,在社會上掀起了對收容遣送制度的大討論。

從個體到群體、從小寫的「我」到大寫的「我們」。小海與他的一夥新工人,在「新工人劇社」的組建下,正朝向一種有別於由上至下的體制所制約勞動關係中;也從劇場的文化覺醒中,透過用身體說話的民眾戲劇方法,批判性的檢視資本操作下流水線工人被壓抑的心靈,以及被機械性法則重複壓迫的身體!

許多是一個人的名字。他是「新工人藝術團」的主唱之一,也是「新工人劇社」的創始人,更是《我們》這齣戲的編導與催生者。我坐上他的一部二手車,準備離開他們開創的「同心公社」,回返台北。車行高速路上,當我們沉默時,他車子的音響中播出他們的新專輯:《紅五月》的歌聲。我向許多說:「這專輯恰召喚著新的、曾經失落的、紅色的『我們』」。歌聲這麼唱著:

那麼多兄弟姊妹在流浪/那麼多絕望掙扎在沸騰/那麼多人終將走在一起/火紅的五月/只是你我新的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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