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懷與共苦──在人間,為人間

韓國延世大學校文科大史學科教授,季刊《創作與批評》編輯。前任國學硏究院院長與中國近現代史學會(韓國)會長。近年論著包括:《回歸東亞:探索中國的近代性》(首爾:創批社,2000),《ポスト〈東アジア〉》(共編)(東京:作品社,2006),《思想東亞:韓半島視覺的歷史與實踐》(台北:台社,2009;北京:三聯書店,2011),《見識台灣:韓國與台灣共尋新徑》(共編)(首爾:創批社,2012年)《在核心現場重思東亞:共生社會之實踐課題》(首爾:創批,2013年)《社會人文學之路:作為制度的學術,作為運動的學術》

1. 核心現場:連動的亞洲

首先,我想提幾個關鍵的詞彙來說明我的看法。

第一個詞,感受。我知道陳光興的苦惱和困境,其中一個困境就是中國台灣思想界的困境,這非常重要。我們的主題是立足社會和人間關懷,我非常喜歡「關懷」這個詞,我們亞洲思想界最重要的就是互相關懷。而這些東西從哪出來呢?就是共苦(共同承受痛苦),這是非常重要的。我們常說共生(共同經營的生活),但為了達到共生,應該需要共苦的過程,沒有共苦的過程,不可能實現關懷。

第二個詞,連動。主要有兩點,第一,陳光興在會前發給我的講演提要中曾寫道,「台灣問題是冰山一角,香港、大陸、沖繩、日本、韓半島等等在今天出現的衝突矛盾,也都是一個半世紀以來形成的同一個問題結構下的遺留,沒法孤立起來理解」。這是非常重要的看法。我看到這部分的時候,想起了我以前比較強調的詞彙——連動的亞洲。亞洲,結構上是聯繫的,運動也是連動的。在連動的亞洲當中,陳光興提到了幾個具體的地點,我把這幾個地點稱為核心現場。核心現場是什麼意思呢?核心現場就是要求對復合的多層時空進行認知的地方,也是這個理論最適用的對象。時空矛盾凝聚的地方也就是核心現場。

除沖繩以外,分裂狀態下的朝鮮半島、中國台灣地區等都屬於(我最近所關注的)核心現場。這些地區是因中華帝國—日本帝國—美帝國順序發生的軸心變動而被等級化了的東亞秩序的歷史矛盾日積月累的地方,同時是在殖民與冷戰的雙重影響下,空間被分裂,糾紛被凝縮的地方。時空的矛盾與糾紛如此相互關聯,不斷進行惡性循環,所以越能夠解決這裡的問題,締造東亞和平而作為良性循環媒介的波及力變得越大。因具有此種意義,核心現場並非將特定區域特權化,我們居住的生活現場隨處都可成為核心現場。但該處必須對時間和空間的矛盾與糾葛交纏的事實有所認識,並且堅持克服之實踐態度,才能成為核心現場。所以我很重視台灣問題,2012年的時候編了一本書,《見識台灣》。

 七〇年代走上韓國街頭運動的女工

2. 左翼在亞洲,含義各不同

第二個問題是在中國台灣,作為不可能執政的理想主義的民間左翼思想,與中國大陸持續存在的民間左翼的關係是什麼?台灣的左翼、香港的左翼、大陸的左翼堅持的和反對的都非常不一樣。所以,討論這個問題非常重要,特別要在中國大陸的語境之下來討論。台灣的左派怎麼看待中國大陸的左派,新左派、舊左派?東亞民間力量中,左翼的第一個共同點是什麼?他們怎麼看待中國?怎麼討論世界?所以我想提的問題是,從東亞的視角怎麼看待中國?

1987年陳映真到韓國,與韓國很多的知識分子見面,對韓國的知識狀況進行了考察,他的文章後來刊登在《人間》雜誌上。如今,韓國與台灣地區的知識界關係互動很好,他功不可沒。所以我也在這裡特別強調他的角色。

我第一次到中國台灣是1999年,時值五四運動80週年之際。北京和台北幾乎同時舉行了學術紀念大會。我受到了雙邊的邀請,覺得這是一個相互比較的好機會,最後兩邊的會議都出席了。那是我第一次訪問台北,在那之前我(如同其他一般的韓國人)理所當然地把台灣當作是中國的一部分。韓國人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想法,是受到歷史上將中國視為統一體的「大一統」思想或中華主義思想的影響,不過,將中國台灣看作是像韓國一樣分斷,所以必須要站在統一的中國這一邊,這種冷戰思想乃至民族主義的影響也許更大。正因如此,儘管我身為中國史研究者,當時對台灣的情形卻不甚瞭解。那時雖是初次短期訪台,在台灣和當地知識分子接觸,知道韓國和台灣對於統一及日本殖民地經驗有不同的觀點,這讓我感到驚訝,同時也發現中國台灣之所以形成獨特的認同感其實有其深刻的歷史脈絡。從那時起,我開始對台灣的獨特性產生很大的興趣。

當時在台灣社會內,認為台灣並非中國一部分的看法與對台灣本土社會的自主性關心,是本土化的關心正值高潮,台灣人獨有的自我認同也隨之形成。在那段期間內,我不只接觸了制度圈內的中國台灣史研究者或中國史研究者,還與不同領域的批判知識分子團體結緣,這也讓我更仔細並深入地理解台灣的實際情況和台灣人的情感。從那時起,我叫自己「老外保釣」。我利用身為外國人不受統獨之爭限制的優勢,與各種傾向的中國台灣知識分子建立了關係,並且一直維持至今。

在簡體字版的《人間思想》第一輯中,趙剛的文章《兩岸與第三世界》對我提出了批評。我很開心,也有點擔心。因為台灣的問題非常複雜,有時我以為自己理解了,其實可能是誤解,但是誤解總歸是理解的開始,將來我也打算寫一篇文章回應趙剛,我想這才是真正的交流。

最後一個詞,交流。交流無疑很重要,但是也要清楚交流的動力在哪裡。我感覺情緒非常重要,交流的據點是什麼也非常重要。這裡被強調的是,我們共同的據點是媒體,陳光興提到了很多期刊,我很佩服他。九〇年代後,碰上國際競爭力的追逐,高舉著科學的旗幟,研究出版以全球,實際上是英文為範圍,以SCI、SSCI成為陞遷、獎助的指標,掏空在地,去歷史、去政治,陷入「有學術沒思想」的境地。更糟糕的是,原來具有反省意識、具批判性的學界,從七〇、八〇年代起,也開始崇尚理論,形成了歐美理論風潮的霸權。在極其簡化的認識中,將理論概念高檔化,把不用流行語彙的討論視為不入流,快速丟棄已經形成的思想資源,壓縮知識空間。在上述的大情勢下,我們不能坐以待斃讓狀況繼續惡化。一群散佈在東亞各地、環繞著思想性刊物的朋友們,慢慢地走到一起,開始推動亞洲現代思想計劃,企圖重新挖掘屬於我們的思想資源,與思想界走出的知識傳統做更為緊密的銜接,通過東亞各地思想界相互的對看、學習與參照,突破當前的困境。

最後我想要強調一個詞彙,就是轉換,翻譯就是轉換過程,這樣結束好嗎?

轉載自人間思想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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