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義與權力的辯證
專訪導演范揚仲

責任主編：王顥中

社會公義獎入圍影片《權力過程》是公共電視人生劇展影片，內容描述長期投入街頭運動的老工人吳農過在一棟即將被拆除的老舊公寓裡上吊死了。市長周廣成聞訊非常難過，下令刑警李東權馬上追查此案。原來吳農過是周廣程的昔日街頭戰友，他們曾經一起分享著美好社會的願景。後來一個當上市長，一個繼續在底層社會流浪，再見面時已是天人永隔。隨著警方的破案過程，死者吳農過的關係人一一出現，也慢慢帶出現實社會中的權力角力與人性面貌。影片結合了都更案、官商勾結、工人運動、刑案偵查等元素，導演范揚仲卻試圖追問一個更素樸的問題：「我們應該如何看待正義？」

每個人的正義不盡相同

《權力過程》劇照，吳農過。

因為范揚仲認為所有事都沒有一定對錯，每個人心中的正義也不盡相同。吳農過的正義是成全周廣程。所以他願意頂罪，讓周廣程能進入權力核心內部進行改革。但是對於被周廣程撞死的外籍婦人來說，正義是什麼？當上市長的周廣程又是怎麼看待正義？在市長任內難以達成的正義，真能透過角逐總統大位而實踐嗎？就如同現實生活沒有標準答案般，導演不願多做回答，因此採取大量留白的敘事手法，留給觀眾自行思考的空間。

可是，「每個人的正義不盡相同」這結論背後的意含，以及它和權力之間存有怎樣的辯證關係，卻是更令人好奇的事。

「權力」失蹤，「正義」何在？

既然片名叫《權力過程》，那先來談談市長這個角色吧。周廣程是工人運動出身，當上市長進入權力場域後，昔日街頭運動與競選時的熱血激昂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在政治現實中的妥協與無奈。周廣程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掙扎體現在昔日戰友吳農過的離奇死亡案上。但是，掙扎的結果是不讓建商在破案前動工，同時延長建商的證照日期。換句話說，市長盡力維護的正義似乎只是吳農過的命案真相，而非探討都更案牽涉的非正義問題，如住戶居住權與政商勾結等等。為什麼原本以改善工農生活為己任的周廣程，此時卻採取如此保守、甚至與建商合作的態度？市長的抉擇其實很有意思，這正是權力與正義之間互相角力的運作過程。但當導演將故事設定成吳農過透過自殺試圖延後建商拆房以確保吳亞豪之財產權時，焦點就被限縮至吳農過個人之上。「土匪！我們在這裡住了50年了，我們不搬！」儘管這群老人的控訴多麼深刻，終究只化為虛弱的回音飄散在空蕩的老舊房舍之中。

正義的純粹形式

范揚仲坦誠，這部片主要希望探討正義是什麼，所以刻意簡化了官商勾結的部分。雖然我認為正義不可能外於權力過程而存在，簡化權力過程難免也使正義顯得淺薄與空洞。但不可否認地，這部片對於小人物的探討是真實且深刻的，尤其是正義在他們心中的樣態。根據范揚仲的說法，吳農過這個角色發想自真實人物，是他兒時友人的父親，沒有知名度卻拋家棄子地投入街頭運動，但每次出現就是借錢，導致親戚友人都排斥，小孩也不諒解。我覺得吳農過很真實，不修邊幅、教育程度不高，追求正義完全出自人性最素樸的想望。因此，所用的方式也很直接莽撞，包括用身體衝撞體制，用清白換取他人的從政機會，甚至最後用生命換取他人小孩安身立命的機會。

這樣充滿爭議的小人物，如何影響女兒之後的人生？吳亞力的成長與轉變更是本片最為動人的部分。從一開始抗拒父親，吳亞力一直到父親走後才開始面對對父親的情緒，甚至慢慢發現自己其實是另一個父親。其中一幕吳農過要小亞力獨自穿過黑暗的地下道，並溫柔地告誡著：「不要害怕，人只要看著目標，就可以達到它」，這句話不僅是吳農過為正義莽撞而行的人生註腳，也是父親留給女兒唯一且最為寶貴的禮物。於是，吳亞力最終來到了父親的命案現場，為被驅趕的老人們發聲，其不向邪惡屈服、勇敢挑戰權威的姿態與父親如出一轍。范揚仲說，吳亞力這個角色還有另一層象徵意義。她象徵了每一個平凡的人，社會上大部份的人雖然一再地抗拒社會議題，但心中的正義感卻是純粹且與生俱來的，只看什麼時候被喚醒，以及被喚醒之後有沒有行動。

渴望與社會對話

范揚仲的影片一直深具關懷，上一部《城市風裡的光》即是在處理連動債糾紛對底層舉牌工人的影響，靈感發想自龍山寺地下道的遊民，以及開車沿途所見的舉牌工。范揚仲認為自己之所以會關心社會議題可能和成長背景有關，因為家裡不是很有錢，對弱勢自然也比較有感覺。出了社會，開始接觸電影之後，認為既然要講故事就要講有重量的東西，大家愈想要避開的、愈有爭議的議題愈想要去碰觸。

范揚仲也觀察到社會氛圍的改變。以前大家都是盡量不表態，現在愈來愈多人關注社會議題了。拿反核、都更來說，以前可能只有極少數人關注，現在反而變成另類主流。對創作者來說，社會氣氛改變了，會更勇敢在創作上表態。當然另一方面可能是因為社會環境愈來愈差，所以關心社會議題的創作能愈來愈蓬勃發展。總之，影像不可能獨立於社會而存在，但影像的生命某種程度也取決於觀眾買不買單，希望愈來愈多人能接受這樣的作品。

如同影片中吳亞力最後被喚醒且行動了，或許我們也可以將這樣的角色設定，詮釋成范揚仲心中對正義、對社會懷抱著的美好想望。這或許就是范揚仲追求正義的另一種純粹形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