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府城與舊遺民──喪佚溫柔的城市

2013/06/28
獨立撰稿人

責任主編:陳韋綸

最近,台南發生幾起與弱勢權益有關的事件。其一是座落於北區大港里、籌備中的社區精神復健機構「安田康復之家」進駐社區後,引起居民抗爭,希望他們從人口密集的住宅區撤離;其二是在連日陰雨中,北區區公所藉清理地下道為名,會同市府工務局人員,欲強制驅離棲身於台南公園地下道附近的遊民。前者如今猶在與社區積極溝通中,後者在社福團體強力反對與市民聲援下,從「強驅」改口為「僅清潔,不驅趕」,但給出24小時通牒要求遊民清理個人物什、否則就要掃除的粗暴手段已被記憶。

兩起事件都發生在北區。據悉,北區區長甚至對長期照護遊民的社福團體嗆聲:「都是因為你們這些單位在北區服務,我管區才有這麼多街友。」

6月26日上午,街友們把個人物品收拾好,讓清潔隊員「清理地下道」,這時誰也沒有把握,「不知道還會不會讓我們回去?」以及,如果不能回去,「那我們要去哪裡?」(攝影:周孟謙)

誰的文化?誰的常民風景?

賴清德曾說,發展府城,要借鏡京都。這些年在他的治下,我們看到台南的確往某個非常「文化」的方向發展了:雨後春筍般冒出的文青咖啡館,前身是一棟一棟老建築。咖啡館,餐廳,手作小物、潮店,酒吧,人們帶著特定某種想像與期待而來,人們租下老房子,拆拆改改,賣起了這種想像與期待。在台南,走在小巷中,要不撞見一個這種地方比要找到它們更難,人們終於領悟:老屋新用原來是商用。

那麼,是誰需要這麼多的文青咖啡館呢?通常他們賣的咖啡很不好喝,食物很不好吃,商品是淘寶網上批發來的,原創性也不高。

賣的是情調吧。有些就是喜歡這種情調的人會這麼說。也的確,從城市行銷與觀光收益的角度觀之,在長假時從台灣各地湧入台南(導致台南人連要出門吃早餐都行不得)的遊客,多少是為了這種情調而來。

保存,還是變造?(攝影:周孟謙)

台南氣候好,生活步調悠閒,四時花樹風景各有不同,傳統美食更吸引人,還是文化沃土。朋友來台南拜訪,莫不眾口一致同意此城合宜人居,做為回鄉遊子我也打從心裡同意:台南真的是一個住起來很舒服的地方。但是最近,我開始反省這樣的「舒服」,大抵上應是對於我及與我相同階層的人才存在的。我們眷戀的常民風景,事實上排除掉許多「異民」,台南的「舒服」,不分享給遭社區驅趕的康復中精障者,也不分享給被社會這一系統大口吞下、咀嚼又吐出來的流離失所者。

受阻斷的歸途

2013年2月初,做為社區復健型收容機構的「安田康復之家」取得台南市衛生局核發的開業執照,原本可以在社區照護服務相對匱乏的大台南地區,提供最多40個床位。那意味著:40張慢性病房的床位,可以空出給急迫需要醫療資源的人;40個康復中的、病情和緩的精神病人,有回歸社會的立足點;而40個家庭的長期負擔可能得以喘息。4個月過去了,位於大興街的這棟民宅依然大門深鎖;寫著「捍衛社區,守護家園」、「我不敢一個人晚上回家」、「堅決反對安田康復之家設立」的布條,黃底紅字、充滿張力地掛滿周遭鄰舍,正與六米馬路之隔的美麗公園形成強烈對比,訴說人們對於精神疾病的無明恐懼、排斥汙名,以及精神復健機構和「常民」文化最令人不忍的衝突。

安田康復之家街景。(攝影:周孟謙) 自救會成員沿街發送的文宣與聯署書。(攝影:周孟謙)

我去現場拍照的時候,遇到社區「自救會」的成員在門口張望,那是一個我在任何地方遇到都會覺得她親切溫和的中年太太,她說:「阮顧厝邊頭尾都來不及了,無那種愛心去顧到伊那群人。」

「他們那群人」,究竟是怎麼樣的一群人?對自救會居民來說,他們是「不定時炸彈」,是會危害兒童安全、影響社區安寧的人,也是基於這樣的認識,「危險應被趕出社區」。然而,康復之家做為社區復健的一種形式,收案標準有相當嚴格的規範:「精神狀態穩定,無自傷、傷人之虞」是首要條件。其次,願意接受精神科的治療、定期服藥、日常生活能自理,都是缺一不可的要素,能通過這些篩選(透過精神科專科醫師評估)而住進康復之家的個案,都是具有病識感,溫和,又希望回到社會的人。我和一位在身心醫學科執業多年的醫師討論這個問題,他說:「真正危險的往往是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幫助、沒有病識感,但已在崩潰邊緣的所謂『正常人』,而不是這些努力自救的個案。」

根據中華民國康復之友聯盟(以下簡稱康盟)同樣在100年度的統計資料,各縣市的康復之家床位,平均一萬人只有1.72張;其中,台北市有1077張、高雄市也有382張床位,而整個大台南地區,只有44張床位,每一萬人0.23張,列居本島第二低。同樣在今年爆發另一起抗議事件的基隆市(暘基康復之家),則一床都無。在每兩百人就有一人是慢性精神病患的台灣,在去機構化、回歸社區復健為中央方針的台灣,地方政府和社區,在齊心追求美好的常民生活的願景中,看來並沒有準備好要接納康復者的回歸。

不同的弱勢,相同的流離

棲身在東豐路地下道的街友們是另外一種「異民」。

在溽暑中,盛夏裡,他們帶著撿來或是打臨工換來的簡單家當(是一床涼蓆,幾本書,一個鍋、一個杯子,一個臉盆)住在地下道或台南公園。如果去訪談他們,會知道人生至此流離的處境,充滿了個人與結構的因素。長期對台南街友做安置照護服務的台南恩友中心,整理下他們的故事:角落微聲:台南恩友故事集,讀之令人心酸也令人惶惶。無家者,往往只是在既行的軌道上偏離了一吋,就這樣被龐大的系統給慢慢排擠出社會,他們是失去工作的人,失去家庭或配偶的人,是失去健康的人,失去居所的人,有時候更只是做了一場太過天真的美夢,醒來發現已失去立足的憑依。街友,或不要說得這麼雅,無家的遊民或多或少都曾是常民,也曾有過點小日子的嚮往吧?

住在地下道裡,能過怎樣的日子?曬衣用衣架掛在地下道昏黃的燈罩上,依照「床位」不同,有不同的通風效果,衣服乾的速度也不一樣;太熱就打赤膊,我們還在開冷氣還是開電扇的環保兩難中掙扎,他們並沒有這種困擾。有堆滿了書的角落,街友大哥就著昏燈閱讀,也有整理得井然有序的迷你佛堂,一尊小關公,一張護貝的慈海慈航觀世音。

這裡的生活。(照片來源:台南恩友中心)

驅離街友的行動,據說是受到民眾投訴。在整理這兩件事的過程中,我發現面目模糊的「民眾」是很好用的工具,人們或地方父母官、執事者,拿著「民眾的反感」當成令牌,遂行淨化與排除的動作。那麼,矛盾的是,我們台灣人驕傲特質:那些關於同情、理解、親暖的人情的故事,到底是架空於何處的現實呢?

誰的公園?誰的府城?

這兩起驅離事件也關於空間的使用權。安田康復之家的位置緊鄰大港國小及公園,因此也才會有「我放學後不敢自己一個人回家」的抗議布條出現。然而這樣的布條,形同將精神病患都視為潛在的犯罪者。「他們為什麼不去住在比較安靜的、遠離人煙的地方?這樣對他們的復健也有好處!」

這是出於對社區精神復健的錯誤認識。事實是:全台灣的康復之家,大多設置在社區及尋常公寓內,原因是長期的精神復健,目的即在使受身心障礙所苦的人,從病人角色漸轉入「常人」角色,從這樣的過度中,一點一滴地重新培力、安身立足。所以複健計畫的重點以及復健機構的地點選擇,都不會是以隔離、安靜為主,而應盡可能地交通方便、鄰近相關資源(醫療、商圈、工作地點)從外觀上應儘可能地彰顯常態。

另一個事實則是,全台灣隱身在社區及公寓內的康復之家住民,與社會新聞扯上邊的時候,多是他們成為歧視與污名、集體歇斯底里下的被攻擊者、被侵犯者,而從不見他們去侵犯或是攻擊別人的案例。

無獨有偶,關於地點的討論同樣出現在遊民問題上。「難道你們認為地下道是最適合人居住的地方嗎?」反對驅離和強迫安置的人們時不時面對這樣的質疑。台南恩友的劉幹事說:「我並不是說地下道就是他們最好的安身之處,但是我希望有人可以告訴他們可以去哪裡?而不是把他們從這個角落趕到那個角落,你把他們從北區丟到東區,問題有解決嗎?東區不高興了又要把他們趕到哪裡?」

社會資源本不應因疾病而剝奪其共享的機會,社會福利更不是以消滅掉下安全網的人為目的。一個美麗的公園,一個寧靜的社區,一個公共空間,為什麼只能供給無病無災的「正常人」使用?奠基於恐懼與排斥,我們能打造出具有何等面目的「靜/淨好社會」。

誰的都市更新?誰的城市再造?

街友留下的訊息。(照片來源:台南恩友中心)

這幾年台灣一波一波的都市更新浪潮,老台南也莫可抵禦。中國城區域的重劃被稱為運河星鑚開發案,多麼華麗的名號,市府和建商合作無間,誓言打造新城區。鐵路地下道東移的迫遷案爭議仍多,都顯示台南就如台灣其他的都會區一樣,在面臨「新」的考驗。在這種集體的、對於常民新生活的嚮往中,有些人失落了位置。整個城市傾全力迎向「新」,即使那新猶是一種古樸的風情,也無法改變這種過程如巨輪,輾壓過弱勢者的事實。

城市在新化的過程中失去她的包容力。迎向新的同時,我們看到舊與老與弱與病,不斷被擠兌到看不見的角落、再更角落,慢性迫遷與失於安置的流離無時無刻不在上演。

「有一個空房子也好,讓他們可以遮風避雨。」劉幹事說。我不忍心在簡單的訪談中跟他討論,台南空房子其實很多,但是都排隊等著都更,或是準備租給商人打造fancy的文青聚會所。台南的住宅定義在改變:時髦的老屋新用與對於都市更新的期待,將住宅從人生活的『住』,變成具有商業價值與觀光發展的『賺』。而我無法想像一個人性消失的文化古都;就算古蹟還在,美食還在,隨著發展落下的遺民一起消失的,是某些更為根本的價值,是常民的小日子之所以溫暖美好,值得眷戀的價值。

回應

寫得太好了!

的確,眾聲喧嘩的許多所謂文創,到後來也不過是嘩眾取寵的偽美好罷了!雨後春筍般熱烈的表象舊貌換新背後,一個城市的內在,有更多值得深思反省之處!

把弱勢那塊顧好就好 , 順便攻擊創意人是怎樣啦?
好吃難吃的店都有(無論哪裡都一樣), 幹嘛專挑爛的吃 然後再寫出來酸?
本來想說, 台南有這麼欺負人的事在發生嗎?然後看到攻擊創意人就爆了。
我自己是因為台北住不起了, 所以搬來台南。
來到台南發展還要被酸。是怎樣啦?!台灣是容不下還沒成名的創作人了嗎?

我家就在附近,當地有二間服務遊民的社服機構.分送遊民便當的日子,家門口騎樓就被亂停機車腳踏車,我費了一段時間勸說才得以維持整潔.但不定時的垃圾亂丟仍得靠自己清理,社福團體在作這方面服務時不該只是提供食品生活所需,那只是一種利誘,應該給予適當的教育,否則不管出發點理由多堂皇,遲早要面對附近居民反彈的結果,也請設身處地替當地居民想想!文字遊戲誰都容易.

弱勢有很多等級
絕對弱勢會被關注
可是比較弱勢則是因為好手好腳 還有工作能力
所以常常被夾在中間兩邊不是人
我自己是畫畫的 決定做這行也已經十年了
曾當過別人的助手
也ㄧ邊接插畫案渡日
每年還累積一定的作品量來辦展覽
可能是作品還不夠好, 所以也還沒出名,也不太好意思說自己是藝術家。
現在為了養家, 開始自己做些小東西賣錢。
完完全全自己做的, 自己打板, 自己買布,自己車縫, 連代工都沒請。
然後希望商品的部份穩定以後, 還是可以回來繼續畫畫。
我不敢說辛苦, 因為更辛苦的人太多。
可是我也是很認真的在存活著,
說“台南的文青“怎樣
我覺得說這話超酸。

不好意思 剛剛貼了兩篇 可是忘了寫名字
我是那個畫畫的
再之前一個提到“創意人“的也是我
因為有點激動 疏忽了 抱歉

台南有許多低調的有錢人,空屋有很多不整理卻只想出租賺錢,難得有年輕人願意自己整修讓老屋有新生命,我們應該鼓勵而不是一竿子打人.大部分都很用心,不好好經營能存活嗎?

美國有街民收容站,但都是過夜性質的臨時收容站,天亮就趕人晚上再來排隊。社會互濟是教他補魚,而不是給他魚吃,要他去靠勞務謀生,而不是不勞而獲,所以一般街民收容所都是暫時性收容,並非長期或永久性安置。
只有年長失能的無親街民,才能接受長期收容及照顧的社會救濟。社會思想中所強調的家庭倫理觀念,就是要減少孤寡所產生的社會成本。

 
我不太明白為什麼會有認真努力的文創者覺得被攻擊到,我應該沒有使用什麼打翻一船人的全稱才是。

我要說的是:現在,台南有比例過高、過於一致的「風景」。在打造城市氣質與觀光行銷的同時,府城不斷在失去一個城市的蘊涵及對弱勢者的關懷。看見府城的光亮的同時,不要忘記就如任何一個文明城市,她在把弱者掃除到看不見的角落。不要集體地滿足於那光亮,也不要集體地遺忘這個城市裡還有那些掙扎求生的人們。

這篇文章並不會損及任何文創者的權益(也許除了感受會有點不舒服,這我可以理解)。在政策上或是現實層面上,街友與精障者面對的困難是與你我不同的。我們努力營生,有人卻是每天都在掙扎於求生。但我這麼說也並非在貶低努力營生的人就是了。

 
文章中提到:在每兩百人就有一人是慢性精神病患的台灣,台南每一萬名慢性精神病患,分享0.23張床位。台南也沒有公立的遊民安置中心,社會局將相關業務外包給社福機構,用錢來解決問題。曾經承攬過相關業務的NGO團體,後來中止與社會局的合作,是因為政府部門把個案胡亂塞給他們,「說好是服務街友,後來卻把病弱者也都送來,我們並沒有醫護人員可以支援。」

不管是短期安置、照護,或是長期培力,使他們有工作、回歸社會的能力,這些事情都不是(也不應該僅是)幾個社福團體的能力所及。台南市政府與市民,其實都該面對這個問題。

我是因為這句 感覺自己與朋友們被誤解了。

"通常他們賣的咖啡很不好喝,食物很不好吃,商品是淘寶網上批發來的,原創性也不高。"

因為與我知道的實情不符。
我知道的幾家文藝氣息比較濃厚的咖啡店
就算咖啡種類不多(與台北比起來)
其實都還是盡他們所能的注意品質的
也許是我對咖啡沒那麼挑
可是我的名單裡真的是很多好喝的店

而且 “通常“是淘寶網批來的 也不是事實
(也許有 但是不能說“通常“)

總之, 不是這樣的。不是通常。

好吧, 仔細想想 遊民問題比較要緊 別理我好了。

台灣人到底需要什麼樣的城市? 完美無瑕的水晶宮嗎? 如果是,難怪把游民窮人當做汙點,恨不得驅除抹淨而快之......

其實沒人在說你 何必對號入座??
的確有些是在文化上不餘遺力的老屋商店
如果你不是那當然最好
但你不可否認 台南的確有不少的老屋是在利用老屋氣氛在賺錢
也不是賺錢不對
只是這些人通常自認清高 說的自己對台南老屋發展做了多少的是一樣

紐約市無家可歸者聯盟
Coalition for the Homeless
http://www.coalitionforthehomeless.org/

PEOPLE ARE IN NEW YORK CITY SHELTERS : 50,000
紐約市收容所的無家可歸者
CHILDREN ARE IN NEW YORK CITY SHELTERS : 21,000
紐約市收容所的無家可歸兒童
FAMILIES ARE IN NEW YORK CITY SHELTERS : 12,000
紐約市收容所的無家可歸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