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遊主義-土地的留言

2012/12/16

2012-12-16 00:55 新聞速報【鍾喬/文】

三年一屆的「大地藝術祭」日前在日本越後妻有地區收場,再次引發世界各地藝術家的矚目,特別在今年,明顯關切土地與藝術連結的台灣社區與藝術界,有更多的人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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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割機很精準地在金黃色的稻穗上緩慢移動,從外到內,沿著梯田的方塊,一方一方地割出稻穗。田,漸漸地裸露出它的原狀。泥土在割剩的稻梗之下,仰望著晴藍的天空。陽光照耀下的棚田(日語梯田的意思),啊!就像愈來愈往我們心裡靠近的一句叮嚀:「你好嗎?這一天。」那麼近似無聲無語的耳邊叮嚀,也只能在發怔時,響在遙遠的山際線上。

 突而,引擎的轟隆聲停在身旁,一個回神,那昨午才一起喝著清酒的農民,從收割機的座位上跳了下來,我好奇地朝他打了個很快的招呼,就見他跳進稻穗滿滿的田間,拾起一張用透明塑膠紙裱褙的藝術作品指示牌,遞到我的面前。喔!原來是從電線桿上被風吹落的一只臨時指示牌。

 這裡是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的一個小村落,就十來戶人家的穴山村,在廣袤的、藝術作品遍布的山林及聚落間,這裡只有一件作品,是稱作「越.境」的台灣藝術家林舜龍於2009年於此完成的製作。「怎麼樣,作品放在這小村落裡,感到孤單嗎?」正想問藝術家本人,沒想到,就瞧見他本人又和來看作品的一家大小,親切地交談,並熱絡地介紹起自己的作品來了!

 這「越.境」的作品,就設在村子的入口處,一片稍稍壟起的平台上。主要的意像是一面牆,沿著牆緣點綴著像廟會簷廊下的交趾陶。這設計,傳統中透露著現代意涵,原因是中間有一道只能容一人穿梭進出的門。這門的後面,便是一隻銅塑的台灣水牛。

 「想像這邊是台灣的農事、農作與農民,穿越這道窄門,就到了日本農地上……看,眼前的穴山村,黃金般的稻穗,浪波一般緩緩迎風展顏。」我這樣說時,眼前的稻穀已經被收成了一大片了!

 在這裡收成好的稻穗,不是糶榖後,放在曬榖場上曬乾的。「農民們一排一排地,倒吊著稻穗,晾在竹架上……」林舜龍指著遠處一排排的竹架子,他說,「因為,這樣稻梗上的養份才會流到米粒中。」

 這是很動人的一個畫面。看著這畫面,我心頭想的是昨天日午,結束我們此行「遶境.祈福之旅」的儀式劇場活動後,我們受邀和農民一起聚餐喝酒。酒酣耳熱,準備散席之際,日本人通常有一習俗,便是站起來,高舉雙手,而後高呼:「萬歲!」

 這一天,做這件事的是村中的一位長老,他站了起來,突然說,「今天,台灣客人在,我們不呼萬歲了!改呼對台灣朋友的歡迎。」大意大概是這樣,我突然有了某種莫名的互動感,在心頭晃盪著。我望向窗戶外,一片金黃色的稻田,再遠方是綿延的山脈,更遠是城市,是國家,是殖民主義,是霸權……更是帝國的掠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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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最終我關心的,還是這趟「遶境.祈福之旅」的形成及成行。回憶中,這綿延不盡的山脈有很多的小小神社,就躲在杉柏及樹叢圍繞之間。常常,為了看作品之便,我們一行五人乘一部小車,夏日的午時,就在這神社間乘涼,並享用晨起時備好的便當盒。

 最多的記憶,自然還是圍繞於:如何連結作品與當地農民的互動上。由藝術家林舜龍所設計的「日、夜大布偶」形構的是春夏秋冬的意象,結合了神轎上的地母,上頭吊掛了台灣孩子與當地居民共同編製的「祈福娃娃」。總體地看來,是一組很庶民意象的臨時性公共藝術作品。

 在這裡,很值得一提的,還是「大地藝術祭」重視在地居民生活感受與藝術介入的部份。這前提,也是我們得以找到藝術與民眾互動元素的最根本關係。很多時候,當我坐下,在稻田旁,在神社間,在晴空的櫻花樹蔭下,腦海中出現的,還是那些素樸的農民的表情和眼神。

 很多時候,那是與他們端上桌來的蕎麥麵一樣讓人歡喜和感動的,這也不免令人回想起初初來與他們見面時,表現在他們言談舉止上的矜持,甚而說是抗拒,也一點都不誇張。

 在迎面處理和解決如何能觸動農民共同參與的過程中,也是加緊排練我們所帶去的戲碼的時候。其實,與其說是戲碼,倒不如說是一場儀式。這儀式稱作「大鼓花陣」,在現代化消費觀光市場化的風潮中,台灣也僅有雲林一處廟宇,還存在著這樣的陣頭。

 「內是天圓,外是地方……天圓地方,這陣頭的空間感與天地合一。」藝術家林舜龍有感而發。「陣頭主要的方向就是要開四門。哪四門呢?春夏秋冬這四門。」李秀旬是劇團成員,她學傳統藝陣,常在台灣民間廟會拜師學藝。她卸下綁縛在她身前的大鼓,喘著氣息說:「最重要的,當然也是最吃力的,還在於:踩踏這件事上。」

 「踩踏」是一件很生猛,也很有內涵的練習。它要使盡全身氣力,用身體的下盤壓下雙腳,進行繞鼓花的行動。在傳統的民俗信仰中,就是用腳去驅走地上的「邪」。我們將意涵做現代的延伸,則是對於資本掠奪所造成的土地災害,統統以「踩踏」的身體性,做為一種抵抗的姿態和宣示。在這樣的轉化思索下,「儀式」有了深刻的意涵,有了一種與藝術、與社區,與逐漸被遺忘卻奮而起身的農民的身體,相互對應且不容或缺的美學力道。

 是用這樣的儀式配合著大布偶的踩街,我們走進了當地農民的生活與日常信仰中。仲夏八月,先是在一個逐漸被形成「東亞藝術村」的上野聚落。夜晚,在聚落漸次蕭條而去的神社慶典中,全村數以幾百人計的居民,全數聚擁到社區廣場。鼓響了,陣頭起駕了,大布偶在群力下上山了,朝向神社而行。鞭炮聲中,點燃了農民們復甦土地生機的種種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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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此行的全數心力,可以說,便都集結於九月間在穴山村的這場儀典,村子裡的孩子也來參加了「開四門」。這回,從神社走向「越.境」作品的現場,主要希望經由「大鼓花陣」儀式導引村民及參訪者,一同穿越那道作品中間的「窄門」,完成穿越象徵國境的「遶境。祈福之旅」。

 在東亞,人們在冷戰/戒嚴體制的歷史性封鎖下,漸次地失去了自己跟自己的鄰居相互認識、友好的契機。西方價值觀與伴隨而至的資本主義體系,如影隨形了長達半個世紀之久。然而,那漸次在這樣的主流世界觀中被遺棄的土地,以及在這土地上勞動的農民,卻透過「大地藝術祭」找到了和這世界宣告自己身姿的家園。

 這是藝術與土地共生。或者,藉由土地而再生的一種見證。我以此,寫下土地的留言,為著寄語,更多則為著前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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