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多利亞的秘密

2006/01/25

  1861年底,正當雨果(Victor Hugo, 1802-1885)的小說《悲慘世界》接近完稿的時候,他收到一位好友的來信。那是巴特雷上尉,甫從中國「凱旋」歸來的法國軍官。上尉在信中大吹大擂,敘說英法聯軍在北京的戰果。雨果是這樣回信的:

  「你徵求我對遠征中國的看法。你認為這次遠征行動幹得體面而漂亮。你如此重視我的想法,真是太客氣了。在你看來,這次在維多利亞女王和拿破侖皇帝旗號下進行的遠征中國行動,是法蘭西和英格蘭共享之榮耀。你希望知道,我在多大程度上贊同英、法這一勝利。既然你想知道,那麼下面就是我的看法:

  在地球上某個地方,曾經有一個世界奇蹟,它的名字叫「圓明園」。藝術有兩個原則:理念和夢幻。理念產生了西方藝術,夢幻產生了東方藝術。如同巴黛農神殿是理念藝術的代表一樣,圓明園則是夢幻藝術的代表,它薈萃了一個民族幾乎超越人類想像力所能創作的全部成果。與巴黛農不同的是,圓明園不但是一個絕無僅有、舉世無雙的傑作,而且堪稱夢幻藝術之崇高典範(如果夢幻可以有典範的話)……它是上百年的辛勞才問世的。這座宏偉如城市的跨世紀建築是為誰而建的?是為世界人民。因為歷史的結晶是屬於全人類的。世界上的藝術家、詩人、哲學家都知道有個圓明園,伏爾泰現在還提起它。人們常說,希臘有巴黛農神殿,埃及有金字塔,羅馬有競技場,巴黎有巴黎聖母院,東方有圓明園。儘管有人不曾見過它,但都夢想著它。這是一個震撼人心的、尚不被外人熟知的傑作,就像在黃昏中,從歐洲文明的地平線上看到遙遠的亞洲文明倩影。

  這個奇蹟已不復存在。一天,兩個強盜走進了圓明園,一個搶掠,一個放火。可以說,勝利是偷盜者的勝利,兩個勝利者一起徹底毀滅了圓明園。人們彷彿又看到了因將巴黛農拆運回英國而臭名遠揚的額爾金的名字。」

  最後,雨果如此結束他的回信:「我謹作證:發生了一樁搶案,作案者是兩個強盜。你徵求我對遠征中國的讚美之辭,那麼,這就是了。」

  小說家雨果以他的方式記錄並控訴了帝國主義的行徑。他在書信中提到的東西方藝術的兩大代表性瑰寶,希臘的巴黛農神廟(Parthenon)毀於1802年,鬼斧神雕的壁飾幾乎被英國外交官額爾金(Thomas Bruce Elgin)全面拆除,運回大英博物館;巴黎的羅孚宮後來也搬回了一些殘餘碎片。北京的圓明園則於1860年被英法聯軍劫掠一空,當時,為了消滅罪證而下令將圓明園焚毀的英軍主帥是另一個額爾金(James Bruce Elgin)。

  歷史會記住額爾金這個強盜頭子的名字,當然也會記住雨果在書信中所提到的,帝國時代的英國女王維多利亞(Victoria, 1819-1901)。

  維多利亞女王1837年即位,直到1901年才過世才由其子愛德華七世繼任。她在位長達64年,貫串了整個19世紀大英日不落帝國聲威最壯盛的黃金年代。1840年,中英爆發鴉片戰爭。1842年,中國被迫簽訂南京條約,香港割讓,成為英國女王「皇冠上的一顆珍珠」。

  香港1997年回歸中國,維多利亞女王墓木已拱,大英帝國日落西山。不過,在香港的大街小巷,帝國的印記依然到處可見。港島市中心的銅鑼灣有一座佔地17公頃的公園,就叫做「維多利亞公園」。公園中,一座維多利亞女王的塑像巍然聳立。

  2005年12月13日到18日,世界貿易組織(WTO)部長級會議在香港召開。灣仔的會展中心冠蓋雲集,各國政府菁英齊聚一堂,共構自由市場全球化的藍圖。而在距離會場兩公里外的維多利亞公園,旌旗招展,人聲鼎沸,來自全球各地的抗爭團體在此整軍經武,隨時準備向會場進攻。隔著幾條街道,灣仔會展中中心的「內場」,以及銅鑼灣的維多利亞公園的「外場」,形成劍拔弩張的兩個世界。

  公園內,在維多利亞女王塑像的周邊,出現了幾座震撼人心的塑像。那是民間藝術家高志活(Jens Galschiot)的作品。其中有一座是八公尺高的龐巨的天平秤,秤的一端是一頭憨厚肥碩的乳牛,另端則是一群瘦得皮包骨的饑民,而巨秤的長桿居然是向肥牛的方向傾斜……。這座雕塑所諷刺的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一個事實:當全球還有12億人口活在每日生活費一美元的貧窮線底下時,歐盟對於他們農民所飼養的每頭乳牛的補助,若是換算成每日平均支出,其數額遠高於窮國居民每日之所得。還有一座塑像高達3.5公尺:癡肥臃腫的「正義女神」跨坐在瘦弱的非洲男子身上。這當然是諷刺WTO的國際經貿體制,在公平貿易的偽善面貌下,其實幹的是強國勒索弱國,富人壓榨窮人的行當。有幾個簡短的句子做為這座塑像的註腳:

I'm sitting on the back of a man

He is sinking under the burden

I would do anything to help him

Except stepping down from his back

(我端坐在一個人的背上 / 他彎折腰身承受重負 / 我願意給予他任何幫助 / 除了要我從他的背上下來)

  港府開放維多利亞公園做為各國抗爭團體設攤、集會的空間。除了上述龐巨鮮明的雕塑之外,場內還有工、農、漁民現場編製的巨幅織品和海報錯落其中,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向世貿嗆聲,嘲諷富國強權對窮國小民的踐踏盤剝。公園內的帳篷中、草地上,日以繼夜的,每天有數十場論壇、工作坊或是音樂表演在進行,涉及的議題從生態、私有化、衛生、農業、教育、婦女、兒童到移工、就業、反戰、基因改造……等等,知識的交流匯通與群眾遊行示威交錯並進,新世紀世界公民運動的面貌就此開展出來。

  也許,這正是歷史的反諷:維多利亞公園,這個帶有皇室名號的公共空間,鐫勒著何其深刻的帝國殖民歷史戳記!然而,在WTO部長級會議期間,佔地17公頃的公園卻成為策反的基地,每天都有示威隊伍在此集結出發,浩浩蕩蕩向會場進攻,直指商貿帝國的心臟。

  其實,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如果19世紀的帝國是以武力做為搶奪市場、擴大殖民的工具,那麼,到了21世紀,WTO無疑就是新世代經貿帝國的火車頭。在維多利亞女王發動鴉片戰爭的那個時代,凡是沒有基督教信仰的地方都被視為化外之地,野蠻的國度,因此,他們即使殺人放火也是理直氣壯。西方強權運用船堅砲利的優勢,為傳教士與商販開闢坦途,前者傳佈「精神文明」,後者灌輸「物質文明」的福音。雨果首先戳破這個偽善欺妄的面具。針對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的行徑,他說:「歐洲人自認為是文明人,而在我們眼裡,中國人是野蠻人,可這就是文明人對野蠻人的所作所為。」

  時到如今,這樣的強權邏輯並沒有改變多少。美國還是持續使用武力對阿富汗、伊拉克傳佈「民主」的福音。而以貿易自由化做為標的的「新自由主義」則隨著美國的全球佈局迅速擴張,在WTO、G8、IMF、World Bank等國際經貿、金融體制的護持之下,成為新時代的宗教,華盛頓則是新自由主義教派的教廷所在地。關於這一點,一位派駐日內瓦WTO總部的美國外交官就說得非常清楚:「貿易自由化,只有在所有國家的人士都開始像美國人一樣思考,並且都像美國人一樣購買的時候,才會終止。」

  在1868年到1876年之間擔任美國總統的葛蘭特(Ulyssses Grant)的說法則是:「幾世紀以來,英國一直堅持保護主義,甚至保護到最極端的地步,直到獲得滿意的成果。這樣過了兩個世紀,英國現在認為推動自由貿易的時候到了,因為,再也沒有什麼必要保護的了。根據我對美國的了解,我不得不做這樣的判斷:在兩百年之後,當美國已經從保護主義獲得一切的好處,那麼,我們就可以採行自由貿易了。」

  如今,美國顯然已經獲得一切好處,其跨國企業的全球佈局已經完成,可以利用自由貿易的信仰開展經貿帝國的版圖。於是,自由貿易成為全球化時代唯一的真理,取代了昔日帝國的基督教信仰,成為明日帝國開疆闢土、進行經濟殖民的工具。對於新自由主義的教徒而言,凡是不相信自由貿易真理的,都是野蠻的異教徒,活該拆掉其神廟,燒毀其園林。

  在這個時候,WTO扮演了自由貿易新宗教開路先鋒的角色,就像是巨無霸推土機,其任務就是整平地面,消除一切不利於自由貿易的障礙,凡是不馴服、不符合商品市場規格的異端,都必須無情地輾過。

  然而,2005年的香港,當所有WTO成員的代表都齊聚於會場向自由貿易的神明膜拜時,偏偏就有一群不信邪的異教徒在場外挑釁。維多利亞公園,這個殘留帝國鴉片餘香的空間,於今,反美反帝的口號響徹雲霄。「Down Down WTO」、「Down Down USA」、「Down Down George Bush」的聲浪,彷彿延續了自19世紀以來壓迫者與被壓迫者、殖民者與被被殖民者之間永無止境的鬥爭。也許,就在香港的上空,在與維多利亞女王並列的那些雕塑之間,在公園的某個陰暗角落,有一些歷史的密碼,正待我們去索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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