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蒼茫》：農民工在改革開放的紅雲底下

責任主編：徐沛然

書名：問蒼茫 作者：曹征路 出版：（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9年2月 ISBN：9787020068814 此處可線上瀏覽《問蒼茫》全文

《問蒼茫》是一部結合了歷史、地方傳說與社會寫實的小說，在書末甚至還發生類似黃慶南案般、非營利組織工作人員被惡意砍傷的情節。作者於下筆之前想必花了不少力氣從事實際的調研工作，在這部小說之中，不只是告訴我們中國大陸加工出口部門中農民工的處境，還揭示了在改革開放的大帽子底下，大陸之地方層級政府與外資企業的運作眾生相。

一

應該算是社會主義文藝傳統的一部份吧，作者在這部小說裡，設定了深圳這個改革開放櫥窗中幾名典型的形象化人物：幸福村書記兼村長、同時是村集體企業幸福開發總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換句說是基層官僚兼本土暴發資本家的文念祖；幫國際品牌作代工、遇到不可收拾狀況隨時準備走人的台資企業老闆陳太；下崗的前國企管理幹部、轉到台資企業成為安撫工人工具的常來臨；下海的高校教師、幫文念祖營造文化宣傳陣勢的趙學堯；地方官僚、準備藉著捧紅文念祖而順勢平步青雲的何子鋼；農民工出身、大膽運用勞動力管理而野心成為職業經理人的馬明陽；遭遇工傷、無處申訴故而跳樓明志的農民工張毛妹；以及毛妹的老鄉兼親戚、經歷數次罷工繼而產生權利意識、後來加入非營利組織公民代理工作的本書女主人翁柳葉葉等等。這裡只是取其主要角色。

這些風格化的人物，典型卻不刻板，雖然我們或可畫出其各自的階級位置，但各個亦都有其情感相干的部分。這些人的活動與情感交織，就構成了《問蒼茫》的場景、深圳這個世界加工出口基地的運作模型。如果說階級不僅僅是生產關係上的相對位置、還包括社會關係上的位置的話，或許正如這本書的封底文案所言：這是「改革開放背景下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

二

故事是從一場自發性的罷工開始的。在寶島電子公司這家從事貼牌代工的台資企業中，並沒有什麼技術競爭力可言，依賴的只是廉價的工資水平。它的操作方式是，每隔一段時間便到農村集體招募工人、與其簽訂六個月的試用合同，因為試用期間只要付生活費、勞動力成本還不到最低工資，試用期一到便宣稱皆不適用而整批打發走人。由於不同批的農民工來自不同地方、其合同到期時間亦有間隔，以致工人無法團結抗爭。但老計不斷重施還是會讓人發覺蹊蹺，終於，一批試用期即將屆滿的工人為避免期滿之後即被丟棄，暗自發動了罷工。寶島電子第一次面臨危機。

初來乍到的常來臨於是立刻擁有表現舞台，他深諳群眾心理、口才又好，他了解強硬政策只會逼工人上街、把事情鬧大而引來上級關注，於是，他說服老闆廢棄先前的試用期合同、工作改三班制以減少加班，輕輕鬆鬆化解了一次緊繃局面，也贏得老闆的信任。

但減少加班卻仍然有產量吃緊的問題，此時，生產線的速度便得加快。小說從工人的角度出發，這麼形容流水生產線給工人的感受：

她們都說這叫「迷你」流水線，迷糊你。人一上了流水線就如同被接通了電源插進了回路，你就再也不是你自己，你的手、腳、眼睛、耳朵甚至腦殼都從身上逃出去，不歸你自己管了。這些東西只是幾十人的一部分，傳送帶的一部分，公司的一部分，全球市場的一部分。你只能跟到大家一起行動，踩同一個節奏，做同樣的動作，不曉得什麼時候才醒過來。因為不管哪一個環節錯了，就要影響幾十個人，不用拉長主管來罵，你自己就要抽嘴巴了。有時候直到下工了，你的手還在一抽一抽地動，拿著勺子往別人碗裏送。（頁81，第四章13節）

三

柳葉葉跟張毛妹這批人，本來是準備讓人「開處」以爭取進廠指標的，不過當時常來臨沒有真的幹。後來他有些作為還頗能爭取、隴絡工人的情緒，使得柳葉葉對常來臨有了些情愫。只是，雖然常來臨聲稱他跟農民工一樣是「打人家工的」，農民工關切的是自身權益，而常來臨這個廠內書記兼工會主席，關切的卻是企業的利益。日子久了便見人心。

快過年了，毛妹不留現錢準備通通匯回家裡去，匯款附言最多只能寫20個字，紙短情長毛妹折騰半天才把想說的話裁成20個字。柳葉葉有感而發，寫了首詩描寫農民工在郵政所前排隊給家裡寄錢的風景：

《寄錢》 千個萬個都是排隊的人 千顆萬顆都是戀家的心 千言萬語都寫不完 20個空格擠不下萬萬千千

但常書記卻因此發動大家計算給家裡寄了多少錢的活動，經由報導一渲染，又成了工業部門養活多少農村人口的問題。

算這個賬，而且是這樣的算法，讓大家好難受。柳葉葉也沒有想到，本來是一件讓人感動的事，怎麼最後變成了誰養活誰的怪問題。報紙上的文章越多，公司裏罵人的話就越厲害。（頁137，第六章22節）

四

寶島電子火災，毛妹因為搶救物資而被火毀容，跟著其他幾個工傷者住進醫院裡。工廠生產因火災而停擺，還有工傷補償要善後，老闆陳太都丟給常書記處理、自己卻不見人影。拖了一陣子，公司又找了一個厲害律師宣稱毛妹有其故意受傷索賠的動機，毛妹心一涼，就爬上工廠屋頂一頭栽了下去。老闆仍然沒出現，公司連要出糧的錢都沒到位，大家才發現事態不妙，台灣老闆已經跑路去了，寶島電子再次爆發罷工。而那個常書記，此時方知道自己不過是被拿來安撫工人的工具，他對工人說：把事情搞大、上街封馬路，才會有上級來處理……

故事的中間，穿插著一個文念祖這支文天祥的後代、其客家庄的地方傳說：當紅雲出現時，必有大災大異降臨。文念祖的老豆文叔，一直相信紅雲會再度來臨，大家都當他是瘋了。故事最後，紅雲真的出現了，文叔也跟隨著紅雲而去。這紅雲是什麼象徵呢？不管它，但不論如何，中國農民工的際遇，還得在這紅雲底下繼續。只能寄盼農民工的生命力，就如同紅樹林般代代接力繁衍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