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筆子、樂生與我(下)

2010/04/21

責任主編:陳品安

 

第八節 樂生巡守隊—劇場技術與捍衛土地的身體

 
暴風雨很快的在過完年後降臨。200735捷運局張貼搬遷公告,樂生院院長更宣稱組成強制搬遷六人小組[10]。面對即將到來的拆除與可能發生的偷拆危機,海筆子的S邀請海筆子成員(他們正在為4月中新戲變幻痂殼城忙碌)在3/11號舉辦「返回樂生」的活動,活動中同樣是海筆子的D帶領「樂生巡守隊」正式搭棚掛牌成立。

巡守隊是劇場的變身,又或者反過來說,劇場,也是反抗技術的變形。海筆子以帳棚劇為名,凡演出必親自搭棚(在樂生院因為有中山堂則例外)、埋鍋造飯,窮極刻苦儉樸。在太平盛世時,帳棚劇四處表演,與民眾碰觸、對話,建立另一種帳棚的公共空間,而在表演過程中表演者透過勞動、表演,解放身體與思想。在危急的時期,帳棚劇的能力也是為捍衛堡壘的能力。樂生巡守隊迅速成立與並且在艱難情況下運作,二十四小時不歇。參與巡守隊者事前一定經過集體培訓,在意義與任務上進行充分說明與溝通。

宗旨:「鑑於政府即將動手的迫遷威脅,與展現維護樂生院的自治自決力量,特由院民及眾多關心人士共同成立巡守隊。不待政治的奇蹟和社會價值的翻轉,我們謹憑赤願為捍衛樂生院民的生存而奉獻。

目的:「維護樂生院民與建築物的原地居住保障及安全,堅守抗拒院民意志以外的強制強迫行為;支援協助院民的生活起居照護、溝通記錄樂生院的最新狀況。」[11]

巡守隊有固定的制服,D說:「不管你本來正在想什麼,正在做什麼,穿上制服,你就是巡守員,要做巡守該做的工作,想巡守該想的事情」。穿上制服的巡守員,像是穿上戲服的入戲演員。要做,就要有模有樣,這是D做事的原則。而巡守隊另一個特殊處是:不使用電子通訊與網路,一切溝通在現場發生,訊息以「人傳人」方式交流,主要是避免警方隨時掌握巡守隊動態(避免監聽監看),為可能的各種抵抗形式做準備。而這對身為高度依賴網際網路e世代的我帶來全然不同的體驗一個沒有網際網路與電子通訊設備的行動、在虛擬世界不存在的行動、只存在於現場的行動。

巡守隊從3/11號成立,以二十四小時風雨無阻的方式持續著。不知不覺成為樂生院新的公共空間,外來者在巡守隊獲得最新訊息或導覽地圖,熱心的阿公阿嬤也主動接待想參觀的人們。一直到五月,前後參與巡守的人高達一百,從社區居民、視障者、從高中生到中年人都有。五月,巡守隊大會師,D以「弱者的抵抗<挑戰身體矛盾工作坊>進行巡守員身體抵抗進一步訓練。

「巡守隊」是戲,還是巡守?既是戲,也是巡守。是海筆子三月危機最特殊的一支隊伍。
 

第九節  變幻痂殼城—狸貓與多數

 
海筆子四月大戲<變幻痂殼城>4/13-21間在同安街演出。秉持著無論何時堅持「作戲」海筆子,沒有因為告急而停演,最危急的時刻他們還是「作戲」,並邀請阿公阿嬤「看戲」。而樂生院阿公阿嬤百忙之中也還是千里迢迢的從新莊趕到台北,像是忠實的觀眾,出現在帳棚中,許阿姨更熱心的攜帶一大鍋碗瓢盆到場說:「怕你們吃飯不夠用」。

看完戲,他們直說:「好看,好看!」認識將近兩年,看過那麼多場戲劇的院民們,看到了什麼呢?「好看」對他們來說又是什麼意義呢?

而我呢,415大遊行後隔兩天我也跑去看了,比阿公阿嬤晚一天。那一陣子為了使樂生起死回生,我們喊出最能求得最多數認同的雙贏口號,在蘇官邸前我們不再高喊「全區保留樂生院」,而是退了一步只求「重新審議九十趴(文建會提的替代方案)」,在331新莊大遊行時,我們沒有批判為自己利益製造對立的地方派系,而是裝扮成龍貓高喊:「捷運分段通 新莊樂融融」。在415遊行中,更是一遍又一遍的疾呼「樂生捷運可雙贏」。許多過去觀望的人們加入了我們,支持者人數增加數倍。然而,我心頭卻藏著一種煩悶,為了求得多數的認同,心真正的話沒有高喊出來。一直到走入反現代化的痂殼城帳棚,我感覺像是回到了家。

在暴風雨停歇的時刻,坐在帳棚看戲的我,真打從心底感激海筆子一直陪伴在我們身邊,伴著抗爭的步調推出創作一齣又一齣戲劇。這些充滿妖魔鬼怪的戲,不是將某人的處境演出來而已,而是對人、對城市的不堪狀態提出尖銳的質問。

將抽象的概念賦予「人形」,化為角色,這是痂殼城的詩意。

一個叫「多數」的主角穿梭在捷運、高速公路間尋找「多數」;另一個「多數」是一隻被喙養的豬,人們叫他「朕」(諷刺粗暴的欺壓少數的多數,只不過是無意識的、被餵養的豬);而獨一無二的「獨角仙」,像是卡夫卡<變形記>脫離現代化的人類,哀傷訴說自己的原始與孤寂;最美麗的「水筆子」為不願搬遷的人們準備便當,她的台詞格外動人:

我們就在交界線上相互簇擁著相依為命…

水筆子。在海洋和河流交會的線上生存的水草。…

在這,是城裡嘛,我們就掙扎在破敗的瀝青路的裂縫中,或廢棄的大樓和道路的交界線上。嫌我們礙事就厲喝”滾開”!可就算這樣我們也不可能輕易的移動。既不漂亮,也不強壯,又不是盆栽,我們就親密的和大地在一起。….你想想,無論是打工者、移民還是逃亡者都是在被遺棄中,掙扎著堅持下來。他們要是在一塊土地住下來,想讓他們再移動,那可是要相當的理由呦。說穿了,人住在一個地方,就是說已經覺悟好,即使死在這片土地上也無怨,是與大地交換了契約的…

人扮演著抽象的概念,在劇場中穿梭,人不只是人,角色不只是角色。介於人與意義之間,具象與抽象間的模糊地帶,拉開了觀眾遊戲想像的處所。概念與概念相遇,對詰,碰撞出新的意義。

而在抗爭中身心俱疲的我,躲帳棚籠罩的奇幻時空,像是找回呼吸,變回原來的自己。戲裡的對白刺進心底,將最原始的呼喊釋放了出來:

宮岐駿有一部卡通叫做「歡喜碰碰狸」(平成狸合戰)講著在熊本的一群狸貓為了保衛家園和人類打仗。狸貓會變成人埋伏在人群中進行各種戰鬥策略。最後狸貓打敗了,家園毀了,大家變成了「人」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心裡常常覺得搞運動的人很像「狸貓」,躲在「人」群中,只有「狸貓」和「狸貓」碰面的時候大家會露出原來的本性。

今天在「痂殼城」的帳棚裡,我感覺自己開心的像是變回「狸貓」一樣。為什麼呢?因為在這個帳棚中我不用再去提「捷運樂生可雙贏」,去談「新莊人的利益如何兼顧」,我可以暢快的說「我不要這種捷運」「我反對這種現代化」!因為這齣戲裡頭也有個不願搬遷的「水筆仔」,她爽快的說著自己想要為居住而戰鬥,那完全不需要感到抱歉與猶豫,因為她們早就和「土地」打了契約。

在日常生活中我必須化為「人」和經濟發展的價值妥協,然而,我本來是頭狸貓,百分之一百的討厭現代化交通與幻想進步自私的人們共謀出的暴力驅離計畫。

總之,這齣戲我看的真的很痛快!很快活!雖然裡頭故事是嚴肅的沈重的,但可以徹底的不需偽裝的變回一頭「反現代化」的「狸貓」,就足以讓人暢快很久!馨文 [12]

人生如戲、運動也是戲,「我」要扮演什麼角色。從這則分享中看出書寫的我正反省著「人」不一定要是「人」形存在,它亦可變形為「蟲」或。又或者想像「人」本質非「人」,「人」是一個社會控制的單位,而本質上可以是「怪物」(狸貓)。透過新的想像,產生新的實踐,而跳脫社會框架、逃脫永遠追逐多數的循環。戲改變人對身體的想像,改變的身體對社會進行介入,社會跟著改變。
 

第十 小結

 
海筆子在樂生,我在海筆子的周圍,或近或遠,或端詳或介入。就在這遠遠近近觀看與參與的過程中,對組織、主體、抵抗與行動等問題,他的存在與我進行發生辯證。透過看戲的劇情、戲中的身體、看演員如何與樂生發生關係、看戲如何產生、看戲如何在真實世界上演成為抵抗的單位,抗爭也是一種戲,戲亦為一種抗爭。然而,兩者並不需要相互融合為一整體,而是他是他,我是我分別存在著,交互影響。
回應第三章提出結論「我與他一同構成了它」。這「一同構成」並不只是院民與聯盟,還包括以文化形式參與的許多團體。本節透過描述「我」的觀看與參與,說了一篇關於海筆子在樂生的故事,一方面描繪它對我產生的影響,並且透過我的觀察,也同時提到「它與樂生院民、樂生院空間的相互轉化」。
 
 (本文節錄自《當「我們」同在一起--參與樂生反迫遷抗爭歷程的實踐與反思》,國立陽明大學衛生福利研究所碩士論文,張馨文,2007)
 
 
 2010【台灣海筆子】帳篷劇公演《台灣‧濁水的日月譚》
 

 

[10] 2007-03-06自由時報A13V北縣焦點林志青<限期一週內搬遷 樂生院民抵死不遷>: 台北市政府捷運工程局與台北縣政府捷運工程隊近日密集邀請台北縣警察局、樂生療養院等單位展開協調,針對目前仍住在樂生療養院舊院區院民,研議強制搬遷可行性,會中各單位互踢皮球,拒絕主導此案,「混合組」最後成為各方可接受方案,將由警員、醫生、護士、輔導員等人,組成六人小組,強制搬遷一位院民。

[11] 樂生巡守隊守則,貼在巡守隊看板上。

[12]2007/4/22青年樂生聯盟內部群組信件。


回應

除了海筆子還有誰在樂生?

張大碩士馨文小姐:
好久沒上苦勞看一些訊息,好似脫節!
我會花點時間把上、中、下三篇好好拜讀。
在我計畫的書寫日子,關於古蹟有:迪化街、台北城水關、齊東街、天母白屋〈兼論山仔后〉、樂生........;為了水關,我和好些古蹟界大咖翻臉;為了樂生,不和一些文史工作者往來,為了白屋,在社區參與座談會嗆劉可強大教授和城鄉發展基金會成員;但台銀的1400坪保存區完成法定程序。
最近有人把樂生當成土地議題來討論,事實上,樂生是「人道與醫徳」的課題。所以會拜讀妳的大作後,提出一點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