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原」生命的抵抗-側錄「都原文化省思與底層逗陣互家園行動」論壇

2009/03/18

「原住民怎麼會是一個問題?原住民就是住在這塊土地上最早的人。」三鶯部落洪鳳琴的這段話,似乎點到了所有弱勢者在權力之下的共同處境,就是被當成「問題」。不論失業勞工、性工作者、輟學者、跨性別者、吸「毒」者……,一旦被貼上標籤,就成為了需要被修正的、偏差的人。身邊的人曾經問我:為什麼三鶯部落的人就是一定要住在河邊,不跟別人一樣好好工作、找房子?如果說,像「別人可以,為什麼你們不行?」這樣的問法本身就隱含暴力,那麼就應如鳳琴所說的「也許透過原住民的自覺、抗爭,來教育政府。」告訴他們,活在社會上不是只有一種邏輯。

這提醒了社會運動者,抗爭不是討糖吃,是對政府的教育;並且,那是一個重新在社會中認識自我的過程。洪鳳琴回憶道,過去剛從台東上來台北時,不覺得自己因為原住民的身分,而和別人有什麼不一樣;父母在部落的房子被拆除時,她也和他們爭執了好久、勸他們就搬走算了,直到在每天在部落幫忙從廢墟中整理建材時才體會到,「我發現,他們是不可能會搬走的。」長輩的堅持不只出於對家的感情,也因為再也不甘心長久以來被政府這樣欺負。從不會母語到逐漸聽得懂、逐漸發現自己的文化值得維護;從對父母的反對到認同、並且意識到除了三鶯外還有像溪洲、撒屋瓦知等等都需要團結起來。洪鳳琴提及這些轉變,我感觸很深;同時也發現自己一直無法理解又試圖理解,是多大的壓迫讓人能忘記自己是誰?又是在多大的壓迫下,人們發現自己可以是誰、在怎樣的位置。

可以進一步去問的是,那些上一代和本身都已經離開都原部落的年輕人,和部落的關係是什麼?甚至仍在部落裡的年輕人,有沒有認同上的問題?也許鳳琴這樣的例子令人樂見,然而,在主流文化的收編、政策的強勢下,也許還有很多複雜的處境是尚未被看見的,而那不只發生在原住民的青年身上,也發生在農村、發生在勞工家庭、發生在社會各種角落裡。

鳳琴也讓我想到自己剛接觸部落時的疑問:年輕人為什麼沒有在長輩身邊?

這樣的疑問,其實多少出於漢人的家庭倫理,以及現代社會發展下的意識形態,視老人為需要兒女供養、醫療照護等資源的「社會負擔」。人民火大聯盟的巴奈(王秋月)說,Pangcah(阿美族)的老人家,是可以自己照顧自己的,他們讓兒女去外面闖、組織自己的家庭;而當你想回部落時,不會有閒話質疑你為什麼不出去工作;這裡可以種東西、大家住在一起能彼此照顧。巴奈說,部落裡經常是只有辦法讓一個人負擔健保費用,生了病就由那個人去拿藥回來給其他人吃。我不禁聯想到今早拜訪撒屋瓦知的教會時發生的一件事;禮拜儀式結束前,有兩位同樣是Pangcah、在勞委會就業服務中心裡的公務人員到教會做宣導,面對底下「臨時性、短期工作沒有非自願離職證明和保險」的問題,他們只用「多考一些證照、一定要投保超過一年……」來回應。正如巴奈說的,如果這個國家從來沒有好好照顧到人民,我們可不可以不選擇他們的制度,用我們的方式來生活?都原部落的活力也許正在這裡,是巴奈所言「在資本主義裡過了水,確定那不是我們想要的」,而以相對臨時工作來說較多的日常農務勞動,在城市邊緣生存、發展下去。這顛覆了主流想像裡再現的部落樣貌,又何嘗不足以喚起人們對往昔農寮與田耕生活的記憶?

原住民不過是運用人們都曾熟悉的、人類最原始的生存技能活著,現代文明反而逼其成為弱勢;國家奪走原住民所依賴的自然領域,再用考試加分、就業補助輔導等略施小惠的手段,來貼上弱勢的標籤;官方舉辦豐年祭往往成了只為滿足他者觀看與消費、營造政府尊重原民文化的假象。

當私有制、土地、資本的炒作已經威脅多數人的生存權利、現行教育和法律充滿暴力與荒謬,人們除了在「合法」範圍內苟活、仰賴國家福利制度的「救濟」、甚或在弱肉強食的邏輯下競爭,還有沒有別的可能?這是一個從反迫遷都原運動向社會丟出的大哉問,這因此是一個大的、長遠的運動;都市裡的原住民用他們二、三十年生命的河岸共生文化見證這樣的可能性、也提醒我們,在追求進步科技與表面的經濟效益之外,貼近土地的農耕、勞動、人之間的互助共享,是最重要最根本的學習、也是尊嚴的來源。

洪鳳琴在論壇時說,幾個部落的抗爭結果是彼此影響的;而對所有台灣人而言,都市原住民集結的社會能量也影響到所有在底層的人;如寶藏巖、華光社區這樣的例子,還要再發生多少回?

不分種族血統,被壓迫者的串聯如此急迫,然而談及現階段最重要的、關於幾個原住民部落之間的團結、近期溪洲與三鶯面臨不同局勢而產生的運動上的考驗,鳳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主持人柯逸民問起問題也顯得顧慮、小心翼翼,這部分在論壇中沒有接著多談;而在專訪鳳琴時,問及三鶯自救會內部的近期狀況,才發現到在政府長期以各種法條、公文契約做為工具脅迫、欺騙的壓力以及生活本身的困難之下,弱勢間的團結更顯不易與珍貴,「真的,政府的小手段很多。」她說。

論壇最後,台下一位學生向大家問:「我發現自己從來沒有適應過台北這個城市,不知道在場有誰敢說自己很適應的?」我默默的想,是啊,我從來不適應,不要說台北了,太多時候甚至是痛恨、抗拒成長背景裡的固有文化、因為恨而找不到認同;才發現逐漸認識都原議題後,回到日常生活的那股強烈異樣感,原來是身為都市人長期對都市文化的不適應、對於被長期被視之「正常」的不適應與徹底質疑。固然,應該要小心避免對部落投射太多美好想像,但我仍無法停止訝異、驚喜於,原來城市還有一些事物是沒有被同化的、原來這裡還有這樣的文化堅韌地在生長、在抵抗,那模樣多接近於自己曾談論著的另類、曾想像著的美。

的確,要用抗爭、用運動來尋求團結、教育政府;因而那樣的另類與美好,才會是真實的、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