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跟土地的故事之三】
離開想像的國家之後(上)

苦勞網特約記者

2005年的夏天,我跟著同學文忠回到他的家鄉。有一天,他的弟弟文慶從書包掏出一本空白筆記本,我看了喜歡要他送我,他爽快地答應,「可以。」這本筆記本吸引我的地方,是封底那整排齊列的青年守則:

一、忠勇為愛國之本 二、孝順為齊家之本 三、仁愛為接物之本 四、信義為立業之本 五、和平為處世之本 六、禮節為治事之本 七、服從為負責之本 八、勤儉為服務之本 九、整潔為強身之本 十、助人為快樂之本 十一、學問為濟世之本 十二、有恆為成功之本

我暗想,有多久沒有看到這些標語了?只是沒想到,他書包裡的高中國文課本,裡頭有我都沒讀過的「國父遺教」跟「先總統蔣公訓辭」。我翻到封底一看「民國八十年,國立編譯館印行」。

隔天,我到文慶的高中逛逛,遇到一位老師,他一聽說我從台灣過來,直說很好很好。我問他,是不是大部分的同學將來都會想到台灣讀書?「這是當然的,畢竟大家都把台灣當成自己的國家,只要有能力,當然想去看看。」我跟他簡單交換一下台灣目前的情況,隨意在校園裡走著,直到校門我回頭揮了揮手向他道別,他也微笑著,身後的教室頂樓,有面中華民國國旗隨著風,用力擺盪著。晚上回到文忠的家,我問文慶,他說「我也想去台灣讀書。」

永助聽完我轉述這段經驗,把眼睛瞇得小小的笑著說:「對我們來說,到台灣不是出國,是回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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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那樣教,不知道是不是在害我們?」2004年的農曆新年,我帶著啤酒、零食來到正淼跟一些陌生人合租的宿舍陪他過節,很意外地從這個我認識了7年的同學口中,看見平常被他隱藏在和善笑容後面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對他們來說有多麼困難的問題。

不同於永助的微笑,正淼露出平常少有的激動,「從小到大,家裡、學校都告訴我們,你們的國家在台灣,名字叫中華民國,那裡都是你們的同胞。有機會,就算借錢也要到台灣讀書,最好能拿到身分證。」「結果真的來了,才知道台灣政府早就把我們當外人、外勞在看,想要拿一張身分證比登天還難。」

在短短的兩、三個小時裡,正淼領著我回到他的成長歷程,草繪出那幅「想像的國家」,究竟是怎麼被完成的:國共內戰、大躍進、文化大革命……,這連串的歷史災難讓大量與緬甸接壤的雲南人,分批漸次地朝著緬甸這片土地奔去。

當時的國民黨政府,在國共鬥爭挫敗以及隨之而來的美蘇冷戰架構下,樂於鼓勵、扶持在世界各個角落的親國民黨勢力來「反共抗俄」。我這群緬甸同學的父母兄長──這群「被遺落」在緬甸的「國民」,便在文化、移民甚至軍事手段的涉入下,幾乎是同步地接受來自「自由中國」的教育與國家認同。

於是在緬甸,有台灣來的老師、國立編譯館的課本,甚至早期還有為台灣進行情報工作的教員。而政府對這支「孤軍」最大的優惠之一是,只要你來到台灣,就能領到一本「國民身分證」。我的緬甸同學們便是這樣懷著希望,參加大專聯考,一一來到台灣求學。

只是這些歷史紋理隨著時間推演,當「中華民國」已經成為台灣政壇亟欲爭辯的對象,過去那扇歡迎僑援「回國」的大門,也早在10多年前跟著悄悄關上。然而文忠、政華、永助他們在那時候並不知道,當初想像中的國家,早已隨著「文化時差」的拉大,離真實越來越遠。

「聽大家都在講這種語言(台語)的時候,我真的嚇傻了。台灣人不是跟我們一樣都講國語的嗎?」聽永助講起他第一次到高雄的經驗,我們倆都笑了。可是當我知道,那些過去反複出現在他們腦海裡的台灣,居然停留在我國小時期的記憶,便怎麼也笑不出來。

那晚聽完正淼的故事,我起身準備朝著這塊萌生他們夢想的土地前進,並在1年後從桃園機場起飛,跟文忠一起降落在仰光機場。(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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